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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杜甫(5)


  从此以后,他打定主意,不妄想“致君尧舜上”了。从此以后——尤其是他到了成都以后——他安心定志以诗人终老了。

  从杜甫入蜀到他死时,是杜诗的第三时期。在这时期里,他的生活稍得安定,虽然仍旧很穷,但比那奔走避难的乱离生活毕竟平静的多了。那时中原仍旧多事,安史之乱经过八年之久,方才平定;吐蕃入寇,直打到京畿;中央政府的威权旁落,各地的“督军”【藩镇】都变成了“土皇帝”,割据的局面已成了。杜甫也明白这个局面,所以打定主意过他穷诗人的生活。他并不赞成隐遁的生活,所以他并不求“出世”,他只是过他安贫守分的生活。这时期的诗大都是写这种简单生活的诗。丧乱的余音自然还不能完全忘却,依人的生活自然总有不少的苦况;幸而杜甫有他的诙谐风趣,所以他总寻得事物的滑稽的方面,所以他处处可以有消愁遣闷的诗料,处处能保持他那打油诗的风趣。他的年纪大了,诗格也更老成了;晚年的小诗纯是天趣,随便挥洒,不加雕饰,都有风味。这种诗上接陶潜,下开两宋的诗人。因为他无意于作隐士,故杜甫的诗没有盛唐隐士的做作气;因为他过的真是田园生活,故他的诗真是欣赏自然的诗。

  试举一首诗,看他在穷困里的诙谐风趣: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在这种境地里还能作诙谐的趣话,这真是老杜的最特别的风格。

  他的滑稽风趣随处皆可以看见。我们再举几首作例:

  百忧集行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下面的一首便像是“强将笑语供主人”的诗: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

  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箭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感此气扬扬,须知风化首。语多虽杂乱,说尹终在口。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白话诗多从打油诗出来,我们在第十一章里已说过了。杜甫最爱作打油诗遣闷消愁,他的诗题中有“戏作俳谐体遣闷”一类的题目。他做惯了这种嘲戏诗,他又是个最有谐趣的人,故他的重要诗【如《北征》】便常常带有嘲戏的风味,体裁上自然走上白话诗的大路。他晚年无事,更喜欢作俳谐诗,如上文所举的几首都可以说是打油诗的一类。后人崇拜老杜,不敢说这种诗是打油诗,都不知道这一点便是读杜诗的诀窍:不能赏识老杜的打油诗,便根本不能了解老杜的真好处。试看下举的诗:

  夜归

  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此诗用土音,第四句“大”音堕,末句“那”音娜,为“奈何”二字的合音】

  这自然是俳谐诗,然而这位老诗人杖藜不睡,独舞复歌,这是什么心境?所以我们不能不说这种打油诗里的老杜乃是真老杜呵。

  我们这样指出杜甫的诙谐的风趣,并不是忘了他的严肃的态度,悲哀的情绪。我们不过要指出老杜并不是终日拉长了面孔,专说忠君爱国话的道学先生。他是一个诗人,骨头里有点诗的风趣;他能开口大笑,却也能吞声暗哭。正因为他是个爱开口笑的人,所以他的吞声哭使人觉得格外悲哀、格外严肃。试看他晚年的悲哀:

  夜间觱栗

  夜间觱栗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大历二年【七六七,那年杜甫五十六岁】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七一七,那时他六岁】,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剑器是一种舞,浑脱也是一种舞】,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玄宗】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绣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恣映寒日。金粟堆南【旧注,金粟堆在明皇泰陵之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江南逢李龟年

  天宝盛时,乐工李龟年特承宠顾,于洛阳大起宅第,奢侈过于王侯。乱后他流落江南,每为人歌旧曲,座上闻者多掩泣罢酒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原注:殿中监崔涤,中书令崔湜之弟】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有时候,他为了中原的好消息,也很高兴: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但中原的局势终不能叫人乐观。内乱不曾完全平定,吐蕃又打到长安了。政治上的腐败更使杜甫伤心。

  释闷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

  这个时期里,他过的是闲散的生活,耕田种菜,摘苍耳,种莴苣【即莴笋】,居然是一个农家了。有时候,他也不能忘掉时局,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但他究竟是个有风趣的人,能自己排遣,又能从他的田园生活里寻出诗趣来。他晚年做了许多“小诗”,叙述这种简单生活的一小片、一小段、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感想或一个小印象。有时候他试用律体来做这种“小诗”;但律体是不适用的。律诗须受对偶与声律的拘束,很难没有凑字凑句,很不容易专写一个单纯的印象或感想。因为这个缘故,杜甫的“小诗”常常用绝句体,并且用最自由的绝句体,不拘平仄,多用白话。这种“小诗”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诗家开了不少的法门;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诗人仿作这种“小诗”,遂成中国诗的一种重要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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