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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学趋势(2)


  又如《赠谢安》的第一段云:

  缅哉冥古,邈矣上皇。夷明太素,结纽灵纲。不有其一,二理曷彰?幽源散流,玄风吐芳。芳扇则歇,流引则远。朴以雕残,实由英翦【翦字原作前。从丁福保校改】

  大概这个时代的玄理诗不免都走上了抽象的玄谈的一路,并且还要勉力学古简,故结果竟不成诗,只成了一些谈玄的歌诀。

  只有一个郭璞【死于三二二】颇能打破这种抽象的说理,改用具体的写法。他的四言诗也不免犯了抽象的毛病,如他的《与王使君》的末段云:

  靡竭匪浚,摩颓匪隆。持贵以降,挹满以冲【他的四言诗也保存在《文馆词林》卷一五七里】。……

  但他的五言的《游仙诗》便不同了。《游仙》的第二首云: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颖阳【指许由】,临河思洗耳。“阊阖”【秋风为阊阖风】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第四首云:

  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逝年,抚心独悲吒。

  第三首云: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药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安知龟鹤年?

  这些诗里固然也谈玄说理,却不是抽象的写法。钟嵘《诗品》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为中兴第一”。刘勰也说,“景纯【郭璞,字景纯】艳逸,足冠中兴”。所谓“平淡”,只是太抽象的说理;所谓“艳逸”,只是化抽象的为具体的。本来说理之作宜用散文。两汉以下,多用赋体。用诗体来说理,本不容易。应璩、孙绰的失败,都由于不能用具体的写法。凡用诗体来说理,意思越抽象,写法越应该具体。仲长统的《述志》诗与郭璞的《游仙》诗所以比较可读,都只因为他们能运用一些鲜明艳逸的具体象征来达出一两个抽象的理想。左思的《咏史》也颇能如此。

  两晋的文学大体只是一班文匠诗匠的文学。除去左思、郭璞少数人之外,所谓“三张、二陆、两潘”【张载与弟协、亢;陆机与弟云;潘岳与侄尼】,都只是文匠诗匠而已。

  然而东晋晚年却出了一个大诗人陶潜【本名渊明,字元亮,死于四二七年】。陶潜是自然主义的哲学的绝好代表者。他的一生只行得“自然”两个字。他自己作了一篇《五柳先生传》,替自己写照:

  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陶潜的诗在六朝文学史上可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后一切辞赋化、骈偶化、古典化的恶习气都扫除的干干净净。他生在民间,做了几次小官,仍旧回到民间。史家说他归家以后“未尝有所造诣,所之唯至田舍及庐山游观而已”【《晋书》九十四】。他的环境是产生平民文学的环境;而他的学问思想却又能提高他的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学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语却是民间的言语。他的哲学又是他实地经验过来的,平生实行的自然主义,井不像孙绰、支遁一班人只供挥塵清谈的口头玄理。所以他尽管做田家语,而处处有高远的意境;尽管做哲理诗,而不失为平民的诗人。钟嵘《诗品》说他:

  其原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钟嵘虽然把陶潜列在中品,但这几句话却是十分推崇他。他说陶诗出于应璩、左思,也有一点道理。应璩是做白话谐诗的【说见第五章】,左思也做过白话的谐诗。陶潜的白话诗,如《责子》,如《挽歌》,也是诙谐的诗,故钟嵘说他出于应璩。其实陶潜的诗只是他的天才与环境的结果,同那“拙朴类措大语”的应璩未必有什么渊源的关系。不过我们从历史的大趋势看来,从民间的俗谣到有意做“谐”诗的应璩、左思、程晓等,从“拙朴”的《百一诗》到“天然去雕饰”的陶诗——这种趋势不能说是完全偶然的。他们很清楚地指点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自然的趋势,就是白话文学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压不住的。做《圣主得贤臣颂》的王褒竟会做白话的《僮约》,做《三都赋》的左思竟会做白话的《娇女诗》,在那诗体骈偶化的风气最盛的时代里竟会跳出一个白话诗人陶潜:这都足以证明那白话文学的生机是谁也不能长久压抑下去的。

  我们选陶潜的白话诗若干首附在下面:

  归田园居 二首

  (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是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二)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事,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劬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饮酒 三首

  (一)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三)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拟古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读《山海经》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十六,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挽歌辞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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