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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南北新民族的文学(1)


  汉朝统一了四百年,到第三世纪就分裂成三国。魏在北方,算是古文明的继产人。蜀在西方,开化了西部南部的蛮族,在文化史上也占一个地位。最重要的,吴在南方,是楚亡以后,江南江东第一次成独立的国家;吴国疆土的开拓,文化的提高与传播,都极重要;因为吴国的发展就是替后来东晋、宋齐梁陈豫备下了一个退步的地方,就是替中国文化豫备下了一块避难的所在。

  司马氏统一中国,不到二三十年,北中国便发生大乱了。北方杂居的各种新民族——匈奴、鲜卑、羯、氐、羌——一时并起,割据北中国,是为五胡十六国的时代。中国文化幸亏有东南一角作退步,中原大族多南迁,勉强保存一线的文明,不致被这一次大扰乱完全毁去。

  北方大乱了一百多年,后来鲜卑民族中的拓跋氏起来,逐渐打平了北方诸国,北方才渐渐的有点治安。是为北魏,又称北朝。南方东晋以后虽有朝代的变更,但始终不曾有种族上与文化的大变动。东晋以后直到隋朝平陈,是为南朝。

  这个南北分立的时期,有二百年之久;加上以前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加上三国分立的时代,足足有四百年的分裂。这个分裂的时期,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最重要的时期。这是中国文明的第一座难关。中国文明虽遭一次大挫折,久而久之,居然能得最后的胜利。东南一角的保存,自不消说了。北方的新民族后来也渐渐的受不住中国文明的魔力,都被同化了。北魏一代,后来完全采用中国的文化,不但禁胡语,废胡服,改汉姓,娶汉女,还要立学校,正礼乐,行古礼。到了拓跋氏的末年,一班复古的学者得势,竟处处用《周礼》,模仿三代以上的文体,竟比南朝的中国文化更带着古董色彩了。中国文化已经征服了北方的新民族,故到第六世纪北方的隋朝统一南北时,不但有了政治的统一,文化上也容易统一了。

  这个割据分裂时代的民间文学,自然是南北新民族的文学。江南新民族本有的吴语文学,到此时代,方才渐渐出现。南方民族的文学的特别色彩是恋爱,是缠绵宛转的恋爱。北方的新民族多带着尚武好勇的性质,故北方的民间文学自然也带着这种气概。不幸北方新民族的平民文学传下来的太少了,真是可惜。有些明明是北朝文学,又被后人误编入南朝文学里去了;例如《企喻歌》《慕容垂歌》《陇头歌》《折杨柳歌》《木兰》,皆有人名或地名可以证明是北方文学,现在多被收入《梁横吹曲辞》里去了。我们现在把它们提出来,便容易看出北方的平民文学的特别色彩是英雄,是慷慨洒落的英雄。

  我们先看南方新民族的儿女文学。《大子夜歌》云: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这不但是《子夜歌》的总评,也可算是南方儿女文学的总引子。《晋书·乐志》云:

  吴歌杂曲,并出江东。东晋以来,稍有增广。

  又云:

  《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声。

  《子夜歌》几百首,决不是一人所作,大概都是民间所流传。我们选几首作例:

  宿昔不梳头,绿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喜时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揽枕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扬,小开骂春风。

  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以下《子夜春歌》】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子夜夏歌》】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连条时。【《子夜秋歌》】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以下《子夜冬歌》】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子夜歌》之外,还有《华山畿》几十首,《懊侬歌》几十首,《读曲歌》近百首,还有散曲无数。有许多很艳的,如《乌夜啼》云: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

  如《碧玉歌》云: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如《读曲歌》云: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如《华山畿》云: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不能久长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又如《读曲歌》云:

  忆欢不能食。徘徊三路间。因风寄消息。

  觅欢敢唤名,念欢不唤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

  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这种儿女艳歌之中,也有几首的文学技术是很高明的。如上文引的“奈何许”一首是何等经济的剪裁;“折杨柳”一首也有很好的技术。《懊侬歌》中的一首云: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华山畿》里也有同样的一首:

  未敢便相许。夜间侬家论,不持侬与汝。

  这诗用寥寥的十五个字写出一件悲剧的恋爱,真是可爱的技术。这种十三字或十五字的小诗,比五言二十字的绝句体还更经济。绝句往往须有“凑句”,远不如这种十三字与十五字的短歌体,可以随宜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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