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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帝國:已有突破,但未竟事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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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之叛】 安祿山係邊防一位混血的將領。他生長於今日之熱河,在唐時屬於國防邊境。他初在番人互市的場合之中任翻譯,後來加入邊防軍的雜牌部隊而以才能獲得迅速的升遷。一位巡視的欽差將他的經歷報告皇帝,公元七四三年他來到西安,為皇帝所召見。自此之後他有了將領的身份,一身而兼三個地方節度使,總攬境內文武諸事。過去的史書攻擊當日政策之錯誤,均竭盡能事的指出如此令大權倒置之愚昧。可是從歷史上的證據仔細檢討,我們已可看出,當日邊區之經營需要在當地各處不斷的調整,已不能由中樞一種官僚組織監督。 公元八世紀草原地帶出現無數好戰的部落,簡概說來,符合賴德懋所謂草原地帶的循環性乃是中國內地循環性的副產物。亦即唐朝由盛而衰,中國自統一趨向分裂,草原地帶諸部落則反其道而行。可是從我們所考慮的史蹟看來,則表現著當唐朝一心開展水上交通和稻米之文化的時候,北方邊境的情形更對武裝的游牧者有利。自武則天太后至玄宗李隆基,唐帝國對邊境的政策大致上出於被動。偶爾中國之武力有突然的表現,戰勝取功,恢復了業已失陷的土地,保障了商業路線之安全。吐蕃、突厥和契丹之猖獗,可以暫時平壓下來。然則這段期間中國方面也有嚴重的失敗。況且每次交鋒之後,仍用和親納貢的方式結束。這幾十年內未曾有過一次殲滅戰的出擊,又沒有大規模全面攻勢,也缺乏永久性的規劃。只是我們也要承認,在這時代採取以上諸步驟並不適合於大局。 李隆基長期御宇的時間內,邊防有了改組。表面上看來,全國防線有兵員近五十萬人,馬八萬匹。向前方供應的穀米和布匹也有了增進。但是從文件上互相矛盾的情形看來,前方實情與送達國都西安的報告已產生了很大的出入,因此以上數字是否確實至為可疑。當中更令人懷疑的則是:縱使上述人力物力全照所述分派,其防禦線上各點分割而固結,在很多地方,仍難於對付游牧民族機動的騎兵。 當安祿山成為問題的時候,國防線之東北角成為高麗人、契丹人和另一種突厥語系的奚人(Tatabi)進出的場所,當地人口五花八門,情況則帶流動性。經濟發展的情形尚缺乏官方的調查,遑論由政府管制。各地方的將領只能相機的使其麾下得到必要的供應,通常與附近的部落民族打交道以達到目的。像安祿山這樣的人物,既通數種語言而又機警,實為宮裡亟待借重管理邊區的人才。事實上安也不是唯一的蕃將。並且在安祿山叛變敉平之後,唐朝仍繼續使用這樣少數民族的將領。有了這些事實作背景,我們不難斷言安祿山白手起家,以對朝廷之忠順作代價鬻得節度使的官職。他對西安的孝順包括對皇帝本身的奉獻,可以證明此語非虛。 當然這和朝代初年相比,不是一種令人振奮的氣象。試想當初均田制已實施有時,府兵也能達成任務,全國表現一種粗線條,卻又實在的派頭。當大唐帝國的威信為遠近懾服之際,只要讓所徵之兵開赴前方邊鎮,已足使好戰的部落不敢不三思而後行。 於今則除了龐大的軍事預算之外,邊防將領又從傭兵出身,他們的任務職業化,如此一來,全部發展和文官組織大相逕庭。而後者仍是堅決的站在平衡與對稱的立場,雖說因著局勢之變化,文官組織內的成員也早已經有了各色各樣的衝突與傾軋。 【朝代的弱點全部暴露】 安祿山的興起只能掀動兩方的矛盾。因為他被視為有才幹,更被賦予獨斷的權力,至此他也就更無可取代,於是一切發展成螺線型。當他的轄區與權力相繼擴充時,皇帝也給安各種恩遇,又讓他在西安建立一座堂皇的邸寓。史家稱玄宗李隆基甚至要安稱自己為父,楊貴妃為母。可是後者之從兄楊國忠一口咬定安祿山遲早必反。邏輯上這不能說是估計得不正確;然則既無適當的對策,只是這樣說來說去,也將逼得安祿山不得不反。最後他採取這步驟時,即以「清君側」為名。結果則是朝代所隱蓄的各種弱點一朝暴露。所謂內陸的商業繁華,實際上,南方向西安所輸出無非消耗品,只因此而使該地區賺回分納於國都賦稅的一部分。貨物之流通從未兩方來往,因此軍事行動之打擾商業,就無從引起群眾之反動(要是商業之進出影響到大批人民之生計,則激動之餘,他們也不會對這樣的軍事行動等閒視之了)。 所謂京軍不過宮廷裡的儀仗部隊。臨時雇兵,只招募得一些市井無業遊民,無意於戰鬥。對付反叛的軍隊,政府方面更因著政治之需,犧牲戰略上的考慮。第二個夏天,西安被威脅,於是皇帝、他所寵愛的妃子,及她任宰相的從兄和一大群皇子王孫所謂六宮者,僕僕道途向四川方向避難。出都門不及百哩,護駕的軍士叛變,他們先殺死楊國忠,次要將楊貴妃賜死,玄宗李隆基別無他法,只好讓她被縊死。這位憂慮滿懷的君王到四川的傷心旅程,表現著國都與農村兩端之間缺乏實質的聯繫。玄宗和護駕軍士的對話,證實了我們的觀點:唐朝的帝制,可算是一種極權的產物,只是它的基礎無非儒教之紀律。當這紀律敗壞時,此極權也無法維持。 安祿山的叛變被敉平,他的兒子安慶緒和其他番將的變亂也終被解決。可是唐代朝廷從此未再重新掌握到過去所把持的中央威勢。在剿蕩以上叛變的時候,政府不能不倚重邊區的雜牌隊伍,有的算是中國人,有的則屬於少數民族。實際這也是在小處一再隱忍妥協,而將問題延擱。只是安祿山和他的效尤者也無能力,甚至缺乏組織上的邏輯去推翻李唐政權,或者統一北方。唐代的後期可說生存在一種不穩的平衡之中。 唐朝組織的基本法包括均田制,跟隨著而來的租庸調稅制和府兵並未明令廢止,只是任之用進而廢退。公元七八〇年總算產生了一項新法規。所謂「兩稅」從現有的土地持有人手上徵收,而放棄了有名無實的均田人戶。這辦法沒有全國標準,中央政府不過將數額分配於各道(較以後之省為小,較州為大),責成地方官作內部分配。實際上全國三分之一的道,大多數在北方,從未繳稅於中央。即是南方,繳納的品物也採取一種進貢的形式,主要在使地方首長得到中樞的借重,而算不上執行國家權責。 【不穩定的平衡】 地方上各自為政的情形與以後一百五十年共始終。可是這與第二帝國成立之前的分裂局面不同。華族大姓與上述的發展全不相關,舞台上主要的人物為軍人,可是也沒有繼續不斷的戰事。敘述這段歷史時,我們可以參考賴孝和(Edwin Reischauer)教授所說:「此中的情節必有相對性。」唐初的壯麗繁華經過誇張的鋪陳;說到後期的凋零和敗壞也可能說得過度。事實上地方分權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譬如說成德鎮下轄四州,在今日河北之東南,即始終由同一個王家掌握超過一百年,這就不是不穩定的徵象了。魏博鎮的何進滔於公元八二九年由軍人推戴才由中央承認任節度使,下轄七州跨於今日河北河南之間。傳統歷史也說他深得民心,是以能將職位傳至子孫。這種發展證實了一個亙古不變的一般原則:誰有能力徵稅,誰就能掌握稅收所及的地區。這時候管理注重地方上的特殊情形,以代替由一種抽象觀念組成的大帝國,其管制的範圍縮小,行政的效率必較前提高。 可是一個孱弱的中央,也有它的缺點。公元七六三年吐蕃入寇,在西安市掠奪;七六五年他們又和回紇在郊外集結,準備再來一次洗劫。唐將郭子儀時年七十,不顧本身危險,單騎無武裝的來到回紇陣營之前。過去他曾率領唐帝國的少數民族部隊,這次他也獲得成功,他以口語重申中國天子「天可汗」的地位,使回紇首領再度羅拜稱臣。回紇既已歸服,吐蕃被孤立,只好拔營離去。在這情形之下,郭子儀個人的英勇受到崇拜,可是他的壯舉與盛唐的情形比較已是今不如昔。 試想初唐帝國藉著一個異民族的力量壓倒另一個,把自己的權威擴充到一千哩以上的國界邊境外去,這已是無可比擬了。事實上自安祿山叛變之後,黃河上游以西的地區已永遠被藏民族佔據,邊境衝突也經常發生。七八七年的談判失敗之後,藏族部隊俘獲了一萬多中國人交付與其部落為奴。當通過一段峽谷之前,這些吐蕃藏人讓俘虜東向父母之鄉辭別,史籍上提及有好幾百人哭昏過去,也有不少人跳崖。唐朝又以和親政策讓家公主嫁與回紇酋領(如肅宗李亨之女寧國公主,憲宗李純之女太和公主)。這幾位年輕女人在胡人毳幔之下別唐使「悲啼眷慕」的事蹟,至今讀來令人心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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