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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兵馬俑的幕後(2)


  【秦始皇的統一大業】

  秦始皇帝的功業與他的先驅者所採取的策略相同。標準戰法為不斷的蠶食敵土,繼之以武裝移民。秦國的戰略家要求有潛勢之對方將邊界上重要的防禦工事和堡壘銷毀。有時毫不猶疑的屠殺敵境壯丁,以減低其作戰能力。外交攻勢著重於摧毀敵國間的聯絡,使他們的抵抗軟化。多數情形下,秦軍多在敵境作戰,而保持秦地的完整。我們相信秦軍經常讓部隊就地徵發以取糧於敵。秦始皇登極之後,好幾次天災流行,而秦軍也趁機發展。公元前二四四年曾有饑饉,次年蝗蟲為患於中國西部。公元前二三五年旱災,公元前二三〇年及二二八年饑荒又見於紀錄。然則始皇的戰功也算顯赫,統一之前十年內,敵對的六個國王中有五個成為戰俘,另一個投降。所有國都全被佔領,最後秦軍入燕以威脅齊國北方的側翼。這一場戰役結束,秦王才自稱皇帝。

  統一之後又採取各種鞏固步驟。六國邊界既廢,全國劃為三十六郡。所有六國王室和貴族全部被廢,每一個郡有守(等於省長)、尉(等於防區司令)和監(等於監察專員)各一。中國的文字在戰國時代已有分歧的趨勢,自此以篆為標準。度量衡的單位也標準化,車軸的長度也隨著劃一。全國有聲望的家室十二萬戶,一律遷居於國都附近,以防止地方力量再起。除了秦軍所用的兵器外,其他一律沒收銷毀,鑄成十二尊龐大的金人,放置在皇宮之前,以貫徹皇帝的決心,從此中土將永遠不見兵革。

  公元前二一三年秦皇下令焚毀若干書籍。有一位文學之臣建議仍須尊重傳統的政治,始皇將建議交臣下商討時,法家丞相李斯提出反駁,要是臣下以古論今,只有陷國家於不利。他更主張凡私人教學一律禁止,以杜絕「誹謗」。由於這次的檢討才下焚書令,同時也詔令凡在日常語言之中引證古典,或是以古代成例評議刻下的時事,都判死刑。所焚毀的書籍包括秦以外之歷史、古典作品和諸子百家的哲學,只有秦廷所載和醫藥、占卜、農桑等書籍不在焚燒之列。

  翌年又有所謂「坑儒」之事。秦始皇在一般文學之臣以外,也收養了許多占星學家和煉丹的術士,在當日眼光看來,這類人物也算是半吊子的科學家。當中有兩人由始皇聘任尋求長生藥物,他們沒有覓到藥物,反而散布流言,指斥始皇性情躁急,不符合長壽的條件。始皇大怒之下令衛士在都城裡挨戶搜索。上述兩個人物迄未尋獲,可是被捕者有四百六十人,他們或是與這兩人有交往,或是在賣弄相似的方術。最後這四百多人全被活埋。

  【秦始皇的評價】

  傳統的中國歷史家一向在褒貶品評人物。在臨到秦始皇頭上時則覺得題材之大,牽涉之多,不容易隨便處置。他的殘酷無道達到離奇之境界,如何可以不受譴責?可是他統一中國的工作,用這樣長遠的眼光設計,又用這樣精到的手腕完成,又何能不加仰慕?一個思想周密的讀者可能因秦始皇和他的隨從的野蠻行徑而感到困惱,可是在另一段文字裡,又為他不斷的努力企圖實現他超過匹夫匹婦所敢於想像的計謀,甚至冒著無限的危險,不折不撓的執行而感動。

  歷史記載中的始皇,顯示他虛榮心重,有時尚且行止古怪。在當日一般情形之下,所述迷信的趨向很可能是事實。史書中提及他有一次因風受阻而不能渡湘水,歸罪湘君女神作祟,於是遣發三千囚徒,去砍伐山上的樹木以資報復,可見得他在和超自然的力量作對,而不是震惑於超自然的力量。他以黑色代表帝國之色彩也是超時代的獨創。從他所樹碑文看來,他除了重視域內長久的和平之外,也極端注重性道德,認為與全民的休戚有關。他有二十多個兒子和至少十個女兒。史籍上除了提及他多夫的母親之外,對他一生有關的女子隻字未提。

  始皇帝遊歷極為廣泛,他不僅履足於市廛,而且遍歷名山大川,他曾在夜間微服巡行國都之內。雖說始皇愛征伐,他卻從未統帥三軍。此外他是一個不畏疲勞的工作者,他預定每天必須過目的竹簡,以重量作進度,不到目標不得休息。在有關國家大計的場合他總先諮詢下屬,可是最後的決策,始終出於他本身。可能最值得注意的是秦始皇鐵腕統治全國十二年的時間,從未發生重大的事變。這是一個泱泱大國,前後遭兵燹幾十載,而且追溯到以往的震盪局面,尚可以包括幾百年。

  他遺留下的位置,沒有人能接替。他剛一去世,丞相宦官和皇子以陰謀和政變彼此殘害。一年之內,全國各郡裡揭竿而起的叛變不知凡幾。又三年後秦亡,始皇帝的親人和重要的隨從也全部喪生。

  【兵馬俑的規模】

  一九七四年的考古成果無從斷定秦始皇的出身係合法還是私生,也不能用來爭辯他是好人或壞人。迄今所出土的還不過是他埋葬之外圍的一部分,但其結果業已確定其規模之大,設計之宏偉,足以眩人眼目。

  發掘的場所共為三英畝。據估計有七千個陶塑的兵士用實用的兵器與戰車和陶塑的馬匹防衛始皇的陵寢。全部結構一方面表現設計之大氣魄,一方面也表現著細微之處的精到認真。所塑士兵好像是根據活人為模型倣製,沒有兩個一模一樣。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是千百個各具特色。他們的頭髮好像根據同一的規定修薙,可是梳時之線型,鬚髭之剪飾,髮髻之纏束仍有無限的變化,他們所穿戴的甲冑塑成時顯示是由金屬板片以皮條穿綴而成。

  所著之靴底上有鐵釘。兵士所用之甲,騎兵與步兵不同。顯而易見的騎兵不用防肩,以保持馬上之運轉自如。軍官所用之盔也比一般士兵用的精細,其鐵工較雅致,甲片較小,而用裝飾性的設計構成。所有塑像的姿勢也按戰鬥的需要而定:有些嚴肅的立正,有的下跪在操強弩,有的在挽戰車,有的在準備肉搏。總之,全部正好是秦步兵一師,側翼有戰車及騎兵掩護,準備隨時與敵軍一決雌雄。目前出土的資料已夠令人讚嘆,但是專家預斷更多的陶製士兵、馬匹和戰車可能在這師的南端。更足以令人嘆為觀止的則是始皇葬身之處的另三邊也可能有同式的整師兵馬,如此則現在所出土的只不過是全數的四分之一。

  據歷史家司馬遷說,始皇的陵寢,經營了三十六年,役用工匠七十萬人。在地下的建築,還有宮庭的模型,全國的山川則用流沙水銀複製。緊要之處以機械的強弩保護,以防制盜墓者,不少匠役,因為熟悉內情過多,而被活埋於陵寢之內。

  這些傳說可能永遠無法證實。可是僅以現今的資料,參觀者也可以憑他們所見,在歷史上作一肯切的斷定。如果秦始皇完全相信超自然的力量,那麼他為何不以大規模的人像代替數目眾多的兵俑?為何不用超人的神像,每座幾丈高,有如今日猶俯視亞司旺水閘(Aswan Dam)的牛邊(Nubian)大神像?或者製造出來三頭六臂,有如印度教的傳統?實際上陶塑兵俑大可以成批用翻沙的模式依樣製成,有如大流士之聽政所(Darius Hall of Audience)前的浮雕像,甚至如康士坦丁大帝凱旋門(Arch of Constantine)上個個千篇一律、生氣全無的人像群。

  如果觀察者稍用想像力,即可以閉目看出在製造這些陶塑兵俑時,哲學家、藝術家、匠人曾與成批的占卜者以及數以百千計的軍官在集思廣益,摩肩抵掌的研磋情景。這地下人像的工程,自設計至施行不可能沒有全面交換意見,然後在技術上不斷協商所能僥倖而成。從這方面講,陶製兵俑可以視作一種歷史文件,它證實了歷史書裡所說戰國時全面動員的事蹟,它也指出當日百家爭鳴之所述非虛。它也表明中國二千二百年的歷史,確有垂直的莖幹存在,很多帶有中國性格的特徵在當日即已出現。這種系統在上端必有設想而成的成分在內,而介於合理化及非理性之間。

  雖說我們不能崇信法家學說,認為個人必須受團體的強迫去為善去惡,但這一大群以窯火烤成的雕像群卻證明了一個公眾的目的,可由國家的意志創成。馬基維利(Machiavelli)所提倡的普遍的利己主義(universal egoism)不能因其為惡即否定它之存在。威利(詳第二章)以「現實主義者」的名目概括所有的法家自有其深意。

  可是觀光者看到這大批窯火烤成的像群也可能發生懷疑:既有如此的聰明才智、龐大的眼光和組織能力、詳盡的企劃工作,何以中國不能徹底利用這些長處作科技的大突破,有如文藝復興之於西歐?這些藝術與技巧之所以不能持續,可以用缺乏社會的推動力來解釋。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需要教廷雇用,才能發展他的天才。羅朋司(Rubens)靠替各國國王畫畫像而生活優裕。秦國的無名藝術家不幸之處在於他們的作品是集體完成的,只能貢獻於一個君主之前,而他自己的肖像尚且把他的上唇畫如鷹嘴,而他的紀念館竟是埋在地下之陵寢。然而這批無名藝術家的遭遇,到底不是全部不幸。他們的作品,並未全部喪於塵埃,約二千二百年之後,他們的傑作出土,也有人將之修刷整理,使之重見天日,表現一個歷史上重要轉變之際的感覺和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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