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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现代中国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4)


  【低层机构:中共与毛泽东】

  三十年或四十年前无人曾预料中国之土地革命将造成一种新的低层机构,它的用处在使中国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当时对共产主义有极端信仰之人士亦不过含糊提及要在农村“将生产力解放”。其他人即以为经济上的平等本身即是目的。这样的看法显然也是毛泽东的着眼,不然他日后不会再发起不合实用的文化大革命。只是从文化大革命及内战之后果看来,历史在长时间内所表现的合理性可能与组织这些情事者的初心相违。

  这也不是说毛泽东在历史上的成就应当小视。四十或五十年前极少人能有长远的眼光看透中国的前途将从一只潜水艇夹肉面包的结构上改造着手。经济上的建设应当注重最前进的部门。与农民为伍,不无人道主义的吸引力,要假他们之手改造中国的命运,听来则不免荒唐。可是只因毛锲而不舍,事实之展开终如他之谋划。他的运动既要勇气,也要耐性;一方面出于机巧的计略,一方面也靠好运高照。这些条件汇集,才有人民解放军的成功。此中也有一种命运上的错安排:传统倾向于均一雷同,以争取动员时的简单,终能抵挡住对方使用科技的优势。

  这优势不能全面分配,在战场上反足为使用者之拖累(虽然稍有出入,这基本战略也被越共使用,日后使美军的优势无法施展)。并且在内战期间,毛之野战军有意避免高层机构。中共统治之下极少有大城市。都市文化故意不要。大部队只用无线电联络。在战场上军事人员和政工人员暨经理人员一般灵活互相调用。在双方互予彼此极大之损害后,这农民军的乡村性格使它元气容易恢复,为国民党军队所不及。

  可是毛泽东的农村改造更有长远影响。中国的农业问题在战前已由贝克(John Lossing Buck)、陶尼(Richard H.Tawney)和费孝通等人提出。这问题的根源也可以从各种方志上看出,总之是耕地短绌、人口过剩、农民负债。可是及至详细情形经过实地报告提出,当中问题之庞大与严重,仍足以使从事工作者惊讶。佃农问题并非一切不平的所在。耕地有时分割得如房间大小,耕牛无从转身。有时所谓地主与佃农只有大同小异,彼此距挨饿不过只两三步。放高利贷已是千篇一律,及于放贷者的亲戚与邻舍。所谓剥削也包括雇人工作而给予低过生活费之工资。在这种情形之下,即是要劫富济贫,也难划分界线。这种种现实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事迹。当初农村问题本已严重,最少近几十年来又无人过问,只令之江河日下,况又内外煎逼,农村且还要承受战争与灾荒的后果。

  毛泽东乃是古今一大宣传家,他认为“蒋介石与美帝”应对这情形负责。在他笔下,凡是中国传统内之事物全可以称为“封建”。内战期间,凡是青年男女受过教育或只有几分教育的,都全部募来组织战线后面的工作。中国既已有了整个年轻的一代对现状不满,中共不愁召集不到充足的干部。

  美国作家韩丁(William Hinton)已将山西省一个村庄里土地革命的情形写成专书《翻身》出版,也可视作一种古典型的纪录。斗争以恐怖政策起头。一批乡间的流氓地痞先进入乡村将这村庄制住,中共的干部也用威胁利诱的手段鼓动村民。村民因为过去文教的束缚不愿出头,几经怂恿才提到各人恩怨。等到情绪被激起,他们即将村中若干生活过得去者的家产没收,也有好几个过去为恶的人被当场打死。可是这一切也还不过是一段序幕。一到中共的控制稳定,整个地区也在掌握中,另有一批新干部进入。过度的行为被检点;对过去之事寻差报仇也不再继续。村民开始行使他们的选举权,整个地区内共产党员的名单也开始露白。所有党员都要一一在人民面前对帐,称为“过关”,凡是被村民否定者不得为共产党员,或也要改造学习。各干部将马克思的劳力价值说(一切价值出于劳力)教与村民。重新分配土地时固然视家庭内之需要,也顾及其已有之劳力。事无大小,共产党员均不厌其详的一一区分。其所作调查统计之细超过任何习惯之标准。用道德规劝的时候也贯穿各人良心。毛泽东与共产党人执行土地改革之精,确实令人惊讶。读《翻身》,一个读者可以体会到整个社会实际上已解散,一切重新做起。鲁索所谓“高尚的野蛮人”在此时出现,也开始组织他们的“社会契约”。主要的行动全经过协议,详细规划,初步试验、修订,付之实施、重新检讨,到第二次修正才能算数。在村庄之外,地区工作人员检讨他们的工作时,其扩大会议可以纠集到几百个代表讨论上好几个星期。韩丁提出,在一九四七年的一次会议,有一千七百个代表参加讨论了八十五天。

  这样一来,中共与毛泽东替中国创造了一个新的低层机构。重分土地之后,不仅使以后组织农民合作社和公社相当容易,同时毛和中共也构成了一种发号施令之体制,由以万计的村民大会一直向上结合而成。它们又有农民协会和贫农团体支持。某些单位等于选区。有了这样的力量摆在他们后边,中共从此对付国民党的军队已无实质上的困难。国民党军所辖疆土日蹙,防线也愈退近各市区的城垣。

  一九五〇年间的成功,加上与美军作战至少也打得一个平手,大为增进了毛的威信。经济方面的成功也不难道出:一九四九年以前中国可谓有三个不同的经济体系。在东北原来有“日满鲜”体系,东北的生产和分配只向日本与朝鲜的配合。沿海的城市经济大体向外,由国际力量支配。中国内地既为农民丛集之区,一向被遗弃如孤儿。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三位一体,全部经过共同管制。苏联援助数量极为有限,但是无耗费的放在有效之处实施,也发挥了功用。农地集体化,除去了当中的阡陌,减少了荒废,也节省了人工。中国的工业本来就级位低,又受多年战争损坏,所以经整顿培植,新状态就和以前豁然不同。只是以上的条件都只一次有效,而缺乏循环性。到一九五八年,所有有利条件或已用尽,或无从继续。

  在这关头,毛泽东一九五八年提出的大跃进显示他以为,只要有意志力,任何问题都可解决。“后院炼钢”成为一时风尚。当各种事业缺乏资本的时候,毛认为,鼓足干劲,筋肉上的额外付出能创造资本。当经济内服务性质的事业用到尽头时,他认为即地生产可以省除必要的交通,并规避科技之需要。这样一来他创造了一种新的原始经济,凡他力所能及,所有因素都超过限度做到极端。他力之不及,则虽必需却令其付诸阙如。自此,这些原始的细胞之间产生了各种不平衡,即使各自有成也无法利用。这和现代经济原则相违。后者抓住各地区和各因素间之不平衡,将一种互为协定的办法使一切整体化,而在更大的地区及更高的层次取得平衡。大跃进的灾害已经传遍。可是在这错误的后面仍有一种不同的人生哲学。一九五八年年底,刘少奇指摘毛泽东时以为他已创造了无阶级社会,平等取得日常生活之必需品即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样就算得上共产主义,中国的社会也无须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了。这一切,刘综合称为“一个乌托邦的梦想”①。

  ①这批判由中共中央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日的决议提出,原文载《人民日报》、英译见Dan N.Jacobs and Hans H.Baerwald,ed. Chinese Communism: Selected Documents(NY: Harper & Row,1963),pp.109-132 因为两人的立场既如此明显,本书作者即直接指出此系刘少奇对毛泽东的批判。读者也可参阅中共在一九八七年编印之《中共党史大事年表》页三百四十三以下各节,内中对毛泽东主动与间接参与文革有直率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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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企划失败,加上苏联收手及收成无起色,毛泽东的命运跌至最低点。可是他不甘心。他以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再度出场。这看来也奇怪:如何一个人会有这样的力量?而事后全国都认为这一切都是“错误”、“离奇谎言”、“恐怖空气”?这样,我们如何说明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

  简概说来,文革不能以参与者的言行解释,甚至不能因在其近旁观察者而获得适当解释。它在历史上的意义可能尚在毛泽东本人理解之外。毛做农民运动前后四十年,也解决了历来在中国历史里使每一代人都感棘手的大问题,他并作诗自为炫耀。在其过程中,他也有两弟一妹一妻一子惨死,他却觉得他的权力足以保全他创下的运动。同时,不要高层机构着手的广泛群众运动也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既有人之弱点,也可能在给新兴官僚和一班文学艺术家打击时感到恶意的满足。很少人提及,毛所创的低层机构从未与上端构成组织结构上的联系,而只因事情不能以固定的意识形态为凭。一到实际的政治作风露出真相时,毛泽东即想不出自己为何必须放弃他做中国革命发言人的地位。这时候他只要和林彪联络,又动员红卫兵,就完成了重新夺取领导权的一切准备。

  毛泽东虽孜孜不倦读史,却想不到自己不过历史的工具,他,毛泽东,一生事业也不过是中国革命过程中的一环。他已经扫除了农村内放债收租的陋习,过去这习惯如癌症般影响到乡村里每一个细胞的健康,阻挡中国的现代化。可是要把因此而产生的均平主义当作最终目的,从今之后一切都维持原状,那他的土地革命也不过产生一种现代形式的“均田”。从过去的经验看来,这种制度纵有政府下令保护,亦无从防制日后的侵蚀。毛好像不是对此毫不知情。他是否确曾嘱咐江青不要搞“四人帮”,暂且不说。无可否认,最后几年他已与林彪疏远而决绝,而且让周恩来与尼克松及季辛格接触。至此看来,他已经在寻觅另外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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