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黄仁宇 > 中国大历史 | 上页 下页
第二十章 现代中国及其在世界上的地位(2)


  【英国之例】

  在十七世纪,荷兰民国既为英国的对头,也是后者的好榜样。这两个国家交战不止一次。可是英国人也迎接一位荷兰王子为他们的国王。如果这令人感到惊异,尚有世纪中期的内战,一共两次。弒君之后,朝代为之中断。此时的英国也曾试验为民国,也接受了独裁制,回头又有王室复辟,复辟不已,再来一次革命。即至今日也难有两个历史家对以上情事的看法全部相同。也就是说,通常的解释很难说明为什么一个国家要在一种周期上巡行两圈才领悟了她本身的性格。

  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讲,此中情节并无神秘之处。十七世纪初期,英国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至世纪末期情形已有极大好转。当中的几十个年代里,这国家不定的情势引起很多不同解决问题的方案,一般都有各走极端的趋向,例如专制皇权和议会至上说、大主教劳德(Laud)的注重教会纪律和各教会的自创门户、从军事管制到共产主义。当时提倡这些办法的人没有省悟到,他们自己的立脚点已延伸到历史经验之外。从来没有像英国这样大小的国家也有适当的农业基础可以树立一种货币管制方式,从此她可以首尾相应如一座城大都邦之紧凑。

  要从这国家内部与时代不合的情形看来,才可见得问题之大。英国的封建制度早已崩溃,即庄园制度作为一种制度也早不存在。中古以来土地占有的残迹既无从调整,也仍然没有扫除。最初封建体制之下土地不得买卖,实际上则买卖层见迭出已好几个世纪。当初卖主无妨“封”新业主为他的“陪臣”,成交之后有“每年夏天采办一朵蔷薇花”的义务。隶农在黑死病使人口减少时即已解放,事在十四世纪。几百年来他们持有耕种土地,传之子孙,称“抄本产业人”。习惯法保障他们不被逼着交庄,而他们也仍对业主尽不同的义务,在各种情形之下千差万别。已改作现金付交之租费则因世纪的通货膨胀,贬值到近于零点。

  詹姆士一世在位时,王室卖出了一部分地产,时人以价格低廉,有如赠予。可是现在看来,其价格已是当日一百年的租金。在这段期间,租赁费的增加如果事属可能,只能改称为“罚金”。有心计而带侵略性的地主能在约十余年内将其地产租金增加至四倍;无法增加的则全部冻结。有些地主令抄本产业人及租赁人接价之后退田;也有地主始终找不到手下的佃农。

  这样杂乱无章的局面使若干投机者旦夕成为巨富,也使很多人江河日下。所有佃农虽有对土地之使用权,但法律上的地位不明,惶惶不可终日。这显然不是保持社会安定的办法,更谈不上动员全国的资源去对付一个极端带竞争性的新世界。

  如果英国此时集中于食品之生产,专门对付国内及内地的需要,问题就简单得多了。那样则商业可以归纳于沿海都市之中,不和内地关联。可是英国的出口大都在羊背上,羊毛及毛织品占输出物品百分之七十五至百分之九十之间。牧羊业使英国农业与商业关系至深,对海外市场价格的变迁极度敏感,也与外交情势发生关系。更因国际贸易之展开,十七世纪国内的贸易也有平行的发展。内战前夕,许多循行各地之商人经常来往于内地次级城市,负贩则及于各村镇。

  司法制度缺少统一性,增加了全国的不安成分。所谓习惯法者,根本是农业社会之遗物。它的保守原则着重过去未曾做过之事现在也不能做,所以以各地之自给自足为依归。这已和十七世纪的情形极不兼容。所谓衡平法(equity)本身并非法律,只是它认为法律务要使两造感到公平(equitable),也受罗马法及寺院法的影响,此时只能行于国王直辖之特权法庭。

  在以上情形之下,国王被迫增加新税以支持海陆军,因之以对付新问题并且扩大行政范围,全国意见分歧。很多的争执与不同的信仰至此集结在一处,也掀动了不同的情绪。教会内外的纠纷,源于都铎王朝执行宗教改革后迄未成定局,只有使争端愈为尖锐化。也就是说一切都已投入一个大熔炉里。

  这样的情况不是上端有了变化,诸事即可解决。当社会下面各阶层仍无法管制,而且上下之间适当的联系尚未形成的时候,威士敏斯特的人物换班不足以构成任何突破。我们必须注意问题症结在整个国家组织,不仅是权力的分配或执政者的个性。

  当一六八九年威廉和玛丽,亦即荷兰的王子和英国公主出身的王妃同为国家最高主权人时,重新构造全国的工作已大致完成。几十年来的混乱已使全国土地一般有了合理化的解决。陶尼(Tawney)所说土地换主以打仗的方式完成,要比法庭告状来得省费。一个实地上的测验来自一六九二年。当日土地所有权已经过如是之整体化,是以新收土地税用不着包税人。因为如此,新税以中央管制的办法征收,得款每二百万镑,全部缴入财政部(Exchequer),此为前所未有,税收亦超过历年各项收入之总和。

  自特权法庭被国会取消之后,习惯法法庭即以试验性质施用衡平原则作判案的一部分根据。最初不过是承乏的办法,不久衡平法也造成成例,脱离了凡事都是临时的观感。这两种法律的并合,已为日不远。一六八九年贺尔特(John Holt)为首席法官,他指示以后习惯法处置商人案件时概照商业习惯。这对一般人民的生活有极大影响,尤其是关于遗传典当、动产处置和不履行契约之赔偿等。

  事实上奥伦治家的威廉对英国事物没有深厚的兴趣。玛丽承继斯图亚特王朝之名,不过是个凡事依从的妻子。他们可以被拥戴为国王与王后,无非表示下端的改组已大致安定。这时,元首对国事缺乏成见反可视作一种长处。有了这样的改组,国会至上至此成为事实。私人财产权被确定,也成了新政权的施政逻辑。内阁制和两党制出现已指日可待。

  一六九三年的皇家矿法(Mines Royal Act)取消了国王自所有矿砂内提取金银的特权。过去这规定阻碍着工矿的发展,新法案对新投资极有引导力。次年再有英伦银行诞生。新银行贷款于政府,使公债从此成为一种永久制度,国王个人再不对之负责。事实上威廉与玛丽尚为这银行首一首二的股东,可见得公私之界线已划分明白。有了这些举措,英国之现代化已具定型。毫无疑义,国事之决策从兹可以用商业原则处理。

  一六八九年的革命以“光荣”称,不仅因为只有极少流血,也因为这革命将几十年来的成果一并收纳。这是一块新的里程碑。以后只用司法决定何者为合法何者为不合,即可将体制内不应产生的枝节铲除了。

  自此我们再重新检讨以货币管制的三个条件,亦即信用之展开、经理与所有权分离、服务之全般活用,也可看出英国在十八世纪初年已充分与之相符。自从一六九四年成立英伦银行,这国家经验到的信用膨胀有了现代尺度。一七〇二至一七一四年国家岁出由五百万镑增至七百万镑,同时期内国债由一千三百万积至三千六百万镑。马波罗公爵(Duke of Marlborough,丘吉尔之祖先)能够打败法军,得力于十多个欧洲大陆的城市贷款支持他的军事行动。贷款的人一听说伦敦商人全都支持英伦银行,不待劝说即解囊。这也可算得第一次“国际货币基金”所做的投机主意:现代战争之具商业性,自此更明显。读到这里,也可以欣赏鲍尔教授所说“资本主义之成功端在它与国家互为一体,它本身即是国家”的意思。

  英国既已发展到这程度,她于是在国际财政界突出于荷兰之前。过去荷兰垄断了船舶的海上保险,即英国船只在十七世纪也由荷兰保险,现在英国取而代之。一般看来,凡是荷兰能做的事,英国只有做得更好。其秘诀在于将国家经济的下层机构发展之后,以习惯法和衡平法结合用作新体制上下之间的联系,于是农业之财富和商业之利益有了交流的孔道。两种事业也可以彼此扶持。英国的乡绅与新兴市民阶级相得益彰。自詹姆士一世从苏格兰到英国践祚以来,宗教上的争端经常使国家处于动荡的局面里。可是在现代人的眼光里,这宗教争端已毫不相关了。当然,所有工作并未全部完成。更多圈地法案还待通过,农业土地才能极尽其用,付费公路才能修筑,农业剩余的劳工才能转用到城市。他们构成了城市间的无产阶级,为新兴工业廉价劳动力之来源。可是至此一种无可逆转之处业已到达。英国人一眼看回去,他们总可以视一六八九年为他们历史上一块重要的里程碑。其他行动或受调整或被逆转,而光荣革命的结果永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