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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帝国:已有突破,但未竟事功(3)


  【武则天的“革命”】

  这些故事本来也可以让小说家和浪漫派作家来处理,可是若将这些轶事遗漏,则七世纪到八世纪初年中国史的完整性也必受影响。换言之,李世民和武则天当时不少欢乐与恐怖的情事都与唐朝的制度有关,从迂回的路线追溯回去,则可见这些章节仍与公元七五五年安禄山的叛变,一脉相承。

  从武后的纪录里,我们可以看出吐蕃、突厥和契丹的蠢动,但这种种边境上的外患终被平定。严重的旱灾曾发生数起。武后的一项创举则为殿试,应考的人被领带到御座之前,由她亲自策问。特务政治是她御宇期间的特征,不过受其威胁的乃是达官贵人而不是一般人民。她也以铜匦摆在公众场所令人告密。公元六九七年,她的特务头目来俊臣自身被处死刑,恐怖政策稍为疏纵。可是除了以上几项,我们很难举出在她专政期间,政策上和组织上的设施有哪些算是具有创造性的地方。武则天所谓革命带来一种女性之选择,她喜欢金色、碧色和白色,于是她朝中的旗帜服色带着一种新鲜的情调。她也根据《周礼》将不少官衙重新命名,例如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她称之为天、地、春、夏、秋、冬各官;也用鸾台凤阁的号目作为中枢机构的名称。

  可是仅只以上的各项举止,足以使一个主要的朝代几至倾覆吗?甚至使太后自己的家庭分裂?历史有何凭借会让如此一个身份可疑的老妇人,在名义上与实质上,成为当日世界上最有名望而拥有最多人口的国家的统治者达二十一年之久?假使武则天真有传统的标准所指责的狼藉声名,她如何会为背景不同的人所共同称赞,有如八世纪末唐朝正规谨慎的首相陆贽,明朝离经叛道的思想家李贽和清朝以箚记方式论史的赵翼,都异口同声的恭维她?

  在答复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务必看清儒家传统之政府,不仅为一种组织,事实上也是一种纪律,所以它不以绵密紧凑的方式构成。在唐朝讲,均田制之能推行,一部分归功于它有化几个世纪的震荡而为宁静之功效。这计划付之实施,固然不能将丁田的分配尽如理想上的数目字,但却在乡村中产生了好几百万户小自耕农。只是如此这般的安排一经凝聚而固定化,则无法大规模调整。不仅提倡某一阶层或某一地域的经济利益无从下手,政府也缺乏督导私人从事这种工作的组织能力。更为难的是,政府面对的问题,很少能有明确的方案。游牧民族这一问题,无从一刀截断。水旱诸灾也只能等事到临头才能筹划对策。除开水利及开荒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经营足以使治理者和被治者在行动之中互有裨益。而且承平既久,政府更无实质。

  唐朝在取得地方官的任命权后,公文的数量增多。一般说来其内容愈来愈形式化。即在隋时已有所谓“老吏抱牍死”的说法。和西方现代的政府比较,则后者有具有组织的私人利益,与政府平行;这些利益足以向政府挑战,要求政府供给服务,它们也承担一部分行政费用(可是即在西方这些情事至少也须待到一千年后出现)。唐朝的官僚机构缺乏与之平行的私人组织,它的执行全靠官僚之以名誉自重。经常下端的问题颇为重要,可是总是散乱,其上端的行政工具则又经常形式化而敷衍塞责。要使这体系生效,只能从上向下加压力。

  唐朝官员本身提出:朝廷治理全国的工具,无非刑法和人事权。到武后时,从已揭露的案件看来,舞弊与欺诈的情事必已相当普遍。例如河北的官军不能抵御契丹的入侵。事后各官员又以通敌罪惩罚民众,动辄处以死刑,这种情形需要中枢具有机警性,且能作有力的干预,始能防范。

  总而言之,专制政府不出于专制者的选择。中国的悲剧乃是其在地方组织及技术上的设备尚未具有规模之际,先已有大帝国之统一,因之上下之间当中缺乏一段有效的中间阶层,全靠专制君主以他们人身上的机断弥补。

  武则天之取得独裁者的地位,有很多原因之汇合。现在看来,当她替高宗李治下决策的时候,她就已经走到一个不能逆转的地位。在公元六七五年,以她作摄政之提议因群臣的反对而作罢。以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残忍政策,只反映着她自己一度面临的险境。儒家基本的教条为本身的克制,对人的揖让,可是最后的裁判权出自龙椅,则又倚靠当今天子自持的程度而定。当中互相矛盾之处足使超级政治家得有无限的机缘,在进退之间,作攻防的决策。这也是中国政治史的中心主题。在这关头李世民和武则天具有相同之处:他们都知道如何采取主动,先下手为强。历史家如果认为他们牺牲家人去完成一种超级的伟业或者是言过其实,可是最低限度看来,唐朝真正创业人──李世民和以母后称帝的武则天都知道极权之真髓,既系最高之名位,则不能又有任何条件的限制与约束。

  武后的革命不能与我们今日所谓的革命相比拟。因为技术能力的限制,武则天并未放弃中国传统国家的作为。可是她一手经营仍是一种实质改革,其成果见于以后之数代。她清算唐朝皇子王孙以及重要朝臣,使贵族之影响绝迹,要不然他们将已把持朝廷。她纵未改造行政机构,这机构之新生力量因她而涌出。她以新代旧,让一群年轻而有能力的官僚入仕,不少经她提拔的新人,日后成熟升迁,还要在下面几位君主的在位期间显露锋芒。迄至武则天御驾归西之日,她的帝国没有面临到任何真实的危机,这样看来,她的反叛可算作一番成功。

  【衰亡的开端】

  当安禄山率部自今日之北京附近攻向西安,唐朝已近于它注定的命途之中点,武后也已辞世五十年。外表看来唐朝登记户口数已经自七世纪中期的约三百余万户增加至八世纪中期的九百六十一万九千二百五十四户。虽说我们不能确定这些数字的实在意义,至少已能断言,当日唐朝财政的管理和统计的编算都已面临到江河日下的境界。贪污腐化并不是一切问题的重心。私人庄园的扩大和寺院田产的膨胀也不是改革仅有的障碍。最基本的原因,乃是均田的授田法不能与人口相提并论。大凡经济的发育成长,充满着动力而又带地域性,超过当日国家可能统计过问的能力。在多种情形之下,李唐政府尚未尝过问,直到实情远踰于当初的间架性设计时,政府才派员到各处搜查未登记的户口,通常令这些户口自首,最初准予免税一段时期,以后也只付应付额之一部分。新税也在原有租庸调的组合之外颁布。不同的官吏则到各处将一种不能继续的制度一再修缮整补,因之也愈无系统。一言以蔽之,中国历史内一种经常继续出现的奇事在唐朝中期出现。

  这朝廷已将一个被战争破坏的帝国扶植复苏而又欣欣向荣,可是这朝廷反不能与它本身一手培植的繁荣状态相始终。此中尴尬情形在唐朝更为彰着。当初创时,它的乡村人口以极简单的公式组织而成,因其单简,官僚机构得有充分之自由处理。等到日后繁复的情形出现,更正也愈困难,因此时官僚机构之经理早已成了定型。

  传统历史家责难宫廷之生活侈糜。当安禄山南驱而进之日,西安与洛阳间各仓库物资充实。皇宫之浮华更为人指责。我们批阅当日资料,看到西安每逢节日,宫女拔河多至数千人。虽在公元八世纪,生活优越的女性,眼眶上着色有如今日所谓眼影。各种画幅及模型证实她们穿着印花的丝织品,作马球戏,演奏室内音乐。无可怀疑的,她们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不难指出,如此之花费早应用于国防。可是在我们听来这样的建议等于令纽约交响乐团和大都会歌剧封闭,以便使越南战事获胜。纵使这样的建议得以通过,亦无适当之交纳系统,足以遂行其人力物资之再分配。

  公元七五五年,在位之国君为李隆基,武后之孙。当时他已近七十二岁,在位四十三年。他所宠爱的杨贵妃年三十八,已在皇帝跟前十余年,两人都好音乐也彼此容易感情激动。他们的故事有一段传奇而间常为激动所冲破。他们每年一度往华清池过冬,自此之后给了当处旅游之地增加了一种魅力的色彩。使此中情节更为复杂者,乃是玄宗李隆基又用贵妃之从兄杨国忠为相,他始终说安禄山有反叛的趋向,传统史家称安禄山之反叛正是被他激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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