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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帝国:已有突破,但未竟事功(1)


  【前言】

  唐初以均田、租庸调等制,奠下立国根基,又以无比的自信包容异族文化,融铸出多彩多姿的大唐风采。然而随着人口增加及流动频仍,上述制度渐渐无法应付日趋繁复的地方事务,结果促使地方自行摸索治理之道,而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则日渐削弱。在中央与地方权力消长的情势下,迸发了中唐安禄山的反叛,此一叛举又加速此一情势的恶化,最后黄巢得以聚众流窜于帝国内部十余年,终至掏空唐朝的威权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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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世纪的初唐,是中国专制时代历史上最为灿烂光辉的一页。当帝国对外威信蒸蒸日上之际,其内部组织,按照当时的标准看来,也近于至善,是以其自信心也日积月深。

  这也是一段创造系统的时期。拓跋魏所开始的均田制重新颁布,原则上耕地继续归于国有。按照唐律令,凡成年男子给田一百亩,其中八十亩为口分田,年老时退还政府;二十亩为世业,可由家人承继,每三年编造一次户籍。随着均田制也有整齐划一的税收制度,纳税义务包含租、庸、调三项,租为每丁粟二石,调为绫绢二丈,庸则岁役二旬。以一百亩的田土为基数,以上赋役的比重算是很轻的,所以在最初一百年内,人户的登记不断增长,国家仓廪库藏也愈为充实,上下之间呈现一片和谐融洽的景象。

  【初唐的繁荣壮盛】

  府兵制即紧接着户口登记而设,其原则是选农为兵,服役的时间内地与边防不同,根据一种复杂却又有规律的办法调整。既然每一中等之折冲府能出兵一千人,那么六百三十四府在短时间内征集兵员五十万应当不成问题了。

  匈奴与柔然(蠕蠕)寇边的情形已成往事,刻下强有力的游牧民族为突厥,其名号据说在北魏时期已出现,至隋而见于史传,以后还要与西文之Turks等量齐观,成为整个语系内诸民族的通称。但在公元六三〇年,唐将李靖大败突厥以后,突厥就推戴唐朝皇帝(本身也有突厥血统)为“天可汗”。回纥为另一种突厥语系的民族,则不战而降。吐蕃为藏民族,其王因文成公主下嫁而和亲。只有高丽不服唐帝国的节制而长期抗命,至公元六六八年,平壤始为唐军占领。

  唐中央政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此时尚谈不上内阁制,只是其设官分职已有相当的组织与秩序。隋唐以来──本书以之与宋联系称之为第二帝国──与汉代官制有一基本不同之处,即是中央政府派遣地方官,除少数地域例外,下达州县。汉朝的征辟,至此不用。隋朝已开始公开的文官考试制度,唐接着予以斟酌地实行,只是三年一度的会试至宋始成为定规。这种公开的考试足以打破过去的世族垄断。因着准备考试的读物标准化,雕版印刷出现于公元六百年前后,即可能受此影响。只是如此一来,中国人民今后受官僚管制的程度也愈深。唐朝的文官集团有一万八千八百零五个建制的职位,加上其他辅助人员,案牍之士与军官一并计算凡受薪者共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六十八人,这在中世纪是一个极可观的数目。当日中国全人口可能为五千万。

  初唐的扩展也及于中国的内部(照现有疆域称)。开发南方已因魏晋南北朝而推进,以后这事业更要吸收第二帝国之一部活力。隋朝在历史上以不顾民命开创大运河著称。每当一种工程开始之际,其动员及于妇女与幼童。有时数百哩长之运河以数百万的员工投入,不出一年即完成。原有的城市可能被放弃。而另筑城于新运河之滨,沟通长江与黄河的运河终延伸而及于华北平原。这种不体恤民间痛苦的工程,加诸征伐高丽的失败,使隋朝的覆亡有如其勃兴的遽速。隋朝的第二个皇帝杨广才能盖世,做事却不加思索。他所经营的水道交通网裨益于其后之朝代,既深且远。虽说初唐时由南方供应之收入尚不及全国大部,但因移民也减少了当日人口过剩地区的压力。开发南方更含着一种进步与有指望的意思,因而今日的广州与泉州,在唐朝就已成为国际通商的港口。中国人之开拓台湾则始于七世纪。

  【中国最具世界主义色彩的朝代】

  隋唐之重建西安以一种宏大的眼光,构成一座计划城市。东西六哩而南北五哩,这座一千年以前建造的长安城,其面积为今日西安市的八倍,其南北驰道宽五百尺。当日本于八世纪经营奈良及京都时,他们不仅仿效于长安设计而以较小的规模构成;他们也认为朱雀门及朱雀大道的名称(原系金陵街名)幽雅可颂,也照样的采用。

  唐朝带着世界主义的色彩。皇室李家自称为中国贵族华裔,可是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他们的先祖历仕异族,也经常与少数民族的家庭通婚,而且这种透过民族界限通婚的习惯直到后世登九五之尊犹未终止。也可能因此混血的因素,使皇帝可名正言顺的称为天可汗。当中国皇帝威望最高的时候,恒河边上的印度王子接受了他的宗主权:一个阿萨密(Assam)的篡位者被押赴西安受审;使节来自高丽和日本;中国的都城有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吐蕃人与安南人来定居。国子监亦即国立大学中,有这些国家的留学生,其中最具热忱的是日本人,其中有些像今日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在中国即曾居留达几十年。他们回国之后,对日本的文化有了具体的贡献,很多方面即仿照唐制──自铜币的设计到妇女的发髻,自室内的布置到围棋──从今之后,日本文物深具大陆色彩。高丽与越南也有同样的趋向,但不像日本这么热切。

  唐朝具有自信及安全感的时候,对信教自由极端的保障。公元六四五年,高僧玄奘离中土十六年之后由印度回国,第二个唐朝皇帝李世民亲予接见。当日龙颜大悦,御前传旨,使玄奘有了各样的助手和各种方便,将梵文经典六百五十七件译为华文。创业之主李渊则于六二四年兴建一座道教的宇观。另外一种法令于六三八年准许景教(Nestorian Christianity)的传播。至于拜火教的介入较少为人提及,可是他们在西安寺庙里的僧侣也受到同文官五品和七品的待遇。

  这一段充满着光辉和满足的时期如何下场?最简捷的说,这理想的国家因为领导集团的逐渐骄惰而不负责,无从继续。宫廷里的伺候人众增加到不能管驭的程度。及至八世纪中叶,即以宫内参与音乐和娱乐的人众而言,便多至一万余,宫女可能加倍。文官集团不仅人数增加而且薪俸膨胀,皇帝与群臣的质量则降低。以上述的各个情况而言,至此已朝相反的方向进行。公元七五一年,中国的军队在中亚被阿拉伯联军击败,即使西南的泰族部队也逼着唐军仓皇后撤,藏民也叛变。九世纪更有边防将领坐大而成为军阀的趋势;内地则有农民暴动。唐代宦官此时还无声无闻,今后则在宫廷之内专权,甚至废立君主。同时佛教寺院的集中财富,也使国家难安。公元八四〇年代连续发生了一连串的排佛行动,八四五年的诏书,下令捣毁了四千六百所寺院,强迫十六万零五百僧尼还俗。

  这种开倒车的情形,范围广而程度深。有些历史家认为唐代可以分作前后两段观察。看来公元七五五年安禄山的叛变,近于全朝代时间上的中点,可以视作由盛而衰的分水岭。这样一来,前面一段有了一百三十七年的伟大与繁荣,而接着则有一百五十一年的破坏和混乱。

  当然,一个有作为的大帝国不可能一昼夜之间由盛而衰;也不至于因一段突然的事变即无法立足。八世纪的中期,一连串的事迹好像摧折了朝代的连续性,可见得幕后还有若干因素尚未提及。在此,从宏观的眼光,我们权且把七五五年安禄山的叛变搁置不提,回头再从公元六一八年的唐朝创立说起,以保持历史眼光的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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