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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土壤、风向和雨量(1)


  【前言】

  易于耕种的纤细黄土、能带来丰沛雨量的季候风,和时而润泽大地、时而泛滥成灾的黄河,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三大因素。它们直接或间接的促使中国要采取中央集权式的、农业形态的官职体系。而纷扰的战国能为秦所统一,无疑的,它们也是幕后的重要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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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游者从西安到骊山所看到黄褐色的土壤是黄土地带的东南边际。这土壤纤细有如面粉,令人设想几百万年前经过风力的转运,堆积在一个广大的地区。它的深度自五十呎到七百呎,它的下层可能是在冰河时期结束时受到极大的压力所粉碎而成。当初一部分土壤也可能被水力冲刷而沉淀于东部,又经过长期间的堆积,才聚成今日之深度。这种现象给中国历史的展开,有好几重影响:因为黄土之纤细,可以供原始的工具耕耘,如木制之犁及锄。周朝的开国,与推广农业互为表里,显然是得到这种土壤特性的裨益。于是在公元前一千年,中国社会即已在文化上表现出均匀一致。它的基层细胞的组织与小块耕地的操作结下不解缘,也表现出家族的团结。凡此都经过无数成文资料的证实,并非某一种资料强作此说。

  【黄土与中央集权】

  黄土还给中国另一种影响:黄河中游由北至南将黄土地区割成两半,其纵长五百哩。它也在内地接受几条支流的汇入,其结果是黄河的流水中夹带着大量的泥沙。通常河流的水内夹带着百分之五的泥沙已算相当的多,南美洲的亚马孙河夏季里可能高至百分之十二,而黄河的流水曾经有过百分之四十六的纪录。其中一条支流曾在一个夏天达到了难于相信的含沙量百分之六十三。所以黄河经常有淤塞河床,引起堤防溃决泛滥,造成大量生命与财产损失的可能。这河流的水量在洪水期间和枯水期间幅度的变化又大,更使潜在的危机经常恶化。按理说来,有一个最好坐落于上游的中央集权,又有威望动员所有的资源,也能指挥有关的人众,才可以在黄河经常的威胁之下,给予应有的安全。当周王不能达成这种任务时,环境上即产生极大的压力,务使中枢权力再度出现。所以中国的团结出于自然力量的驱使。

  《春秋》中有一段记载,提及公元前六五一年,周王力不能及,齐侯乃召集有关诸侯互相盟誓,不得修筑有碍邻国的水利,不在天灾时阻碍谷米的流通。这“葵丘之盟”在约三百五十年后经孟子提及,可是他也指出,盟誓自盟誓,会后各国仍自行其是。《孟子》一书中提到治水的有十一次之多,可见其重要性。其中一段更直接指责当时人以洪水冲刷邻国的不道。我们不难从中看出洪水与黄河暨黄土地带牵连一贯的关系。孟子所说天下之“定于一”,也就是只有一统,才有安定。由此看来,地理条件和历史的发展极有关系,尤其是当我们把地理的范围放宽,历史的眼光延长时,更是如此。

  上述谷米之流通尤其值得考虑。中国地区的降雨量极有季候性,大致全年雨量的百分之八十出现于夏季三个月内,在此时期风向改变。并且中国的季节风所带来之雨与旋风有关,从菲律宾海吹来含着湿气的热风需要由西向东及东北之低压圈将之升高才能冷凝为雨。于是以百万千万计之众生常因这两种变量之适时遭遇与否而影响到他们的生计。如果这两种气流不断的在某一地区上空碰头,当地可能雷雨为灾,而且有洪水之患。反之,假使它们一再的避开另一地区,当地又必干旱。前人缺乏这种气象的知识,只在历史书里提及六岁必有灾荒,十二年必有大饥馑。其实在一九一一年民国成立前之二千一百一十七年内,共有水灾一千六百二十一次和旱灾一千三百九十二次,其严重经过官方提出。亦即无间断的平均每年有灾荒一点三九二次。

  在《春秋》里经常有邻国的军队越界夺取收成的记载。饥荒时拒绝粮食之接济尤其可以成为战争的导火线。《孟子》书中提到饥荒十七次之多。在一段章句里提及公元前三二〇年,魏国的国君因为他的辖地跨黄河两岸,曾告诉亚圣当灾荒严重时他须命令大批人民渡河迁地就食。在这时候鲁国已扩充其疆域五倍,齐国已扩充其疆域十倍。不难想象,当日各大国要较小国家占有显明的优势。它们所控制的资源能够在赈灾时发生确切的功效,所以在吞并的战争中也得到广泛的支持。当诸侯为了好大喜功而作战的时候,一般民众则随之争取生存。如是的竞争只有像螺旋式的使两种因素的加入越来越多、越大。

  【农业与游牧】

  此外另有一种气象上的因素也促成中央集权的发展。虽说在某一地各年的雨量可以相差极大,但是全中国的平均雨量却有定型。这现象不难解释,带着湿气的热风,愈吹入内地,被蒸发的程度也愈为增高。而且沿海下雨就已减少了空中的湿气。此中值得注意的是所谓“十五吋等雨线”。这线从中国东北向西南,当中的一段与长城大致符合,更西而南则使青海与西藏和中国本部分隔。这等雨线之东南,平均每年至少十五吋的雨量是常态,符合赖德懋(Owen Lattimore)所说,“中原农业茂盛,人口繁殖”。提及线之西及北,他则说:“几千哩内人类全然不事农桑,他们不直接的倚赖土地上的植物为生,而在他们自己及植物之间加入一种机械作用。”这也就是巧妙地说出这群人为游牧民族,他们与牲口来往于干燥的地区,让牛羊自觅水草。牧人的生计不能转变为种稻人的生计。

  中国的农民和塞外的牧人连亘了两千年的斗争纪录,回顾起来,欣喜的成分少,仇恨的成分多。尤其是气候不利的时候,马背上的剽窃者就不由自主的打算袭取种田人,后者通常有半年的积蓄。零星的侵略可能扩大为战事,防守者则企图报复,有时也全面出击以图先发制人。

  在时间上讲,亚述人的壁画在公元前九世纪即描画着骑马的弓箭手,可是全部游牧成为一种部落习惯和随着而来的骑兵战术则出现较迟,并且经过一段长时间,才传及东亚。到公元前三世纪游牧民族的威胁已相当严重,这时已有将北方几个小国家所筑土壁结合起来构成一座相连的城塞之必要,这项工程终使秦始皇在历史上名传千古。所以这种局势的展开也指出中国即使在国防上也要中央集权。全国的国防线大致与十五吋的等雨线符合,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国防线,不仅为无数战士留下了辛酸的记忆,也是中国妇女流泪的渊薮。总之它在地理上构成第三个因素,注定着中国农业社会的官僚机构必须置身于一个强有力的中央体系之下。

  孟子去秦始皇统一只五十年,他已经和法家一样,赞成中国需要一个中央的权威。只不过始皇以残暴的力量完成帝国的统一,而亚圣还在以好意劝说,着重道德上的移风易俗。在历史上他们所掌握的是同一类的问题。在近距离之内,孟子好像失败,当他劝说战国的君主行周文王之政时,周之封建已衰退到不可认识。井田制度早被放弃,世袭的卿大夫阶级已为官僚所替代。因为国君能直接派遣官僚治理属下地区,他们可以直接向人民课税,也将他们征发为兵,数以万千计。而且这种竞争风气更受商业的影响。当时所谓商业仍在婴儿时代,只是因为有好几位特殊人物超越国界的政治活动,才使之活跃而显著。这样的环境已不复是凡物都有一定位置和场所,或者凡事都可以用仪礼及恻隐之心对付。实际上,吞并的战争仍继续进行,以至最后只有一个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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