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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5)


  戚繼光周密而細緻。在他指揮部隊投入戰鬥以前,他習慣於把各種條件以及可能發生的情況反覆斟酌。一些事情看來細小,卻都在他的多方思量考慮之內,例如士兵在遇到敵人之前以小便為名企圖脫隊,或是情緒緊張而喉乾色變。他還為火器規定了一個保險係數,有多少不能著火,又有多少雖能著火而不能給敵人以損害。他認為一個士兵如果在作戰時把平日所學的武藝用上10%,可以在格鬥中取勝;用上20%,可以以一敵五;要是用上50%,就可以縱橫無敵。這種考慮絲毫也不是出於悲觀怯懦,而是戰場上白刃交加的殘酷現實,迫使一位高級將領決不能姑息部下,也決不能姑息自己:在平日,他要求士兵作一絲不苟的訓練,那怕傷筋斷骨也在所不惜;在臨戰前,他就要求自己絞盡腦汁,以期準確地判斷形勢。

  在臨陣前的兩三天,戚繼光就要求偵察連每隔兩小時報告一次敵情。他使用的地圖用紅黑兩色繪製,一目瞭然;如果有可能,他還讓人用泥土塑成地形的模型。他的部隊中備有每月每日日出和日沒的時間表,當時雖然還沒有鐘錶,但他用一串七百四十個珠子的捻珠作為代用品,按標準步伐的時間一步移動一珠,作為計算時間的根據。能夠作這樣精密的考慮,就幾乎沒有任何因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戚繼光在一五六三年被任命為福建總兵,這是武官中的最高職銜。雖然如此,現實環境卻很少允許他去制訂整體的戰略方針。可以說,他的部隊始終只是一個戰術單位。火器既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南方的水田也使騎兵不能往來馳騁,所以無法創造出各兵種協同作戰的複雜戰術。就是在步兵戰術的範圍內,他也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他所常用的戰術是使用精銳突破敵人防禦線中突出的一角。這些地方是敵人防禦的重點,地形有利,極難攻破。但是他的部隊總是以出敵意外的方式迅速接近敵陣,迫使對方在慌亂中倉猝應戰,而使已方從不利轉為有利。獲得這樣的戰果,端賴於平日嚴格訓練下所養成的堅毅精神和適應各種地形的能力。此外,以伏兵制勝敵人也為戚家軍所獨擅勝場,因為士兵的裝備較便,可以靈活地移動和隱蔽。

  在作戰中,總兵戚繼光不惜初期接戰的損失。經驗告訴他,戰鬥無非是擊破敵方的軍事組織。如果以雷霆萬鈞之力,加於對方組織重點之上,則其配轉運活的樞紐既被消滅,其全局必迅速瓦解。而對付倭寇這樣的敵人,只要日本人被擊敗,中國方面的脅從者大多就會放下武器投降。

  戚家軍多次取得的勝利使他們威名遠播,這種威名又促使士兵更加鬥志昂揚,他們可以在幾小時之內攻克其他官軍幾個月之內無法解決的倭寇據點,殲滅敵人。

  戚繼光作戰的方針,一向主張佔有數量的優勢,速戰速決。唯一的例外,則為仙遊之役。當時仙遊被圍已一月,戚家軍馳赴救援,血戰於城外,雙方堅持又逾二旬。至一五六四年一月倭寇大敗而逃,戚繼光窮追不捨,肅清了他們的根據地。這是一次決定性的戰役,使整個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日本各島的來犯者,至此才承認在中國的冒險沒有便宜可佔,因而逐漸放棄了繼續騷擾的念頭。剩下的海盜絕大多數已屬中國人,他們在浙江福建一帶也難於存身,之後就流竄到廣東境內。用不著多說,本朝的抗倭戰爭業已大功告成,剩下的殘餘海盜當然有待於繼續蕩平,不過這已經屬於中國的內部問題而不是國際間的戰爭了。

  在抗倭戰爭中功績最為卓著的戚繼光不是在理想上把事情做得至善至美的將領,而是最能適應環境以發揮他的天才的將領。他所以獲得成功的要點,在於他清醒的現實感。他看清並適應了當時的政治,而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是在當時的環境裡唯一可以被允許的方案。至於在一個以文人治國的農業國家之內,誰想要極端強調軍事效率,提倡技術的發展,而導致軍人和文官的並駕齊驅,哪怕他能舉出無數動聽的理由,在事實上也是絕對辦不到的。

  戚繼光的功成名遂,在十六世紀中葉的本朝可以算是特殊的例外。他之能夠一帆風順,固然是由於本身的卓越才能,但是得到一位有力者的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這位有力者就是譚綸。此人在文官集團中是一個特殊的人物,進士出身,長期在東南濱海地區任職,累遷至福建巡撫。由於職務上的需要和個人的愛好,用兵之道竟然成了這位高級文官的專長。他常常以視察為名,隨同部隊親臨前線,有時會乘別人沒有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於隊伍的最前列。據說他有一次還實際參加戰鬥,弄得兩肘沾滿了鮮血。按照當時的規定,一個軍事領導人的軍功標準是部下斬獲敵人首級的數字,而譚綸一生中所獲得的總數則達二萬一千五百。戚繼光提出的募兵訓練計劃,得到譚綸的熱烈讚賞和實際支持,源源供給戚繼光的部隊以足夠的軍需裝備。戚繼光之得任福建總兵,也主要出於他的推薦。一五六七年,譚綸升任薊遼保定總督,負有防禦京畿的重任。不久他就提議把戚繼光調到他的轄區中擔任最高將領,當然也不會出於人們的意料之外。

  戚繼光於一五六八年年初履新,在薊州任職達十五年之久。之後譚綸雖然因為內調兵部尚書而離開薊遼並又死在尚書任內,但這已是在他和戚繼光合作,把薊州的武備大加整頓以後的事了。

  本朝的軍人長期處於文官的壓制之下,即使是一位卓越的高級將領也無法展佈其統籌全局的能力。他們的部屬在各自的防區內同時接受知府、知縣等地方官的指揮,而且不讓他們經手供應給養。於是這些武將們唯一所能做到的事就是帶領士兵親身參與戰鬥。雖說得到譚綸的大力支持,因襲的各種成例也不斷給戚繼光增加棘手的問題。即以他的官職來說,在調任之初準備接他為「總理薊州軍務」。以一介武夫而總攬全區部隊的指揮調度之權,當然會大干物議。

  北方的邊鎮和南方的軍區情況截然不同,其威脅來自邊外的遊牧民族。每當天時亢旱,蒙古的騎兵部隊就會按照他們的成例犯邊掠奪。他們的軍事特點在於流動性和迅疾猛烈的衝擊力量。在集中來犯的時候,一次可以動員十萬名騎兵,當時俺答曾經把各部落聯成一個大同盟,東西連亙二千里,使官軍束手無策。

  薊州為華北九鎮之一,防區為北京東北一帶,按照規定的編制應有士兵八萬人,戰馬二萬二千匹。但是實際上並沒有人能夠確切知道現存的數字。在役的士兵,有的屬於本鎮所屬衛所的「主兵」,也有從其他地方調來的「客兵」。後者的調防雖然帶有永久性,但供應的義務卻仍屬原來的地區。還有一部分從內地衛所調來的士兵,他們的服役期只限於蒙古人犯邊可能性最大的幾個月。實際上他們也很少親身服役,只要繳納一定的銀兩可以僱人替代,而所繳的銀數又和雇代實際所需餉銀不同。總而言之,全鎮的人員和糧餉從不同的來源和以不同的方法獲得,有的還只在賬本上存在。這樣,不僅他們的數量難以弄清,他們的質量也是一個疑問號。

  這種鬆散的組織和軍需上的缺乏統一,看來不全是出於無意識的安排。一個辦事效率極高的將領常常會以自己的意見作為各種問題的總答案,用我們古人的話來說,就是跋扈專擅;而這樣一個將領手握重兵在京畿據守,也常常造成一個朝代的終結。所以戚繼光改進武備的一切努力,都必然遇到重重的阻礙,其中的絕大部分來自文官集團的意志,而這種意志又有歷史傳統的成例作為背景。

  但是很幸運,譚綸和戚繼光的意圖受到一位中樞重臣的賞識。此人就是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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