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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芝那像个罐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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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四面合围,曳光弹道织着一方严密的网,我知道不能再前进了。我叫李参谋在附近找一个地形卧倒下来,但是这时候他不知道因何一定坚持着要前进,他从我手里取了冲锋枪,依旧向南爬行,他这一去,没有几分钟就负了伤。 我和一个翻译官在一起,我们手无寸铁,我着急,我着急得要死,敌人冲上来我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我只好和翻译官约定,无论如何,就算敌人冲上来了,我们也不要动,我们只得待机会,如果情况变得好一点,我们得向飞机场那面爬。 “轰!”一个迫击炮弹在后面斜面上爆炸,我们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泥土一块块地狠命打在我们身上,幸而没有破片飞进工事,我们检视身体,都还没有受伤。 “轰!”又一个炮弹在左近爆炸。 五十分钟之后,混战才结束,我们听到单独的“卡蓬”,被我们驱逐得远去了,我听到凡公师长和王公略团长都已经回到指挥所,我们心里多么痛快,我们像服了一帖清凉剂。 但是指挥所里,李连长阵亡,团长的传令兵亦阵亡,还伤了很多人。我们油布下面,四个床空了一个,李参谋的右手给迫击炮破弹片击中了,伤了骨头,现在已被送到裹伤所去。 我有些遗憾,我想:假使我当初慷慨一点,把工事位置让给李,我自己还可以另找到一个。那时候他有了掩蔽,或者不会固执着单独前进,就不会受伤了。 但是我把这些情绪一压抑,“现在不是遗憾的时候!” 【五】 第二天早上,我们送李参谋到野战医院去。 野战医院在一个掩蔽体内,也就是几块油布撑着的一间棚子,但是他们有相当的医药设备,他们有手术台。 大雨仍旧是劈头劈脑地淋来,我们想缩进到油布棚子里面去,但是地上都是睡在担架上的伤兵,我们无处插足。刚刚把身体藏在屋檐下,几分钟内大雨已经把我半边衣服淋得紧贴在肉上。 缅北密芝那一带就是这样的气候:每晚下雨,一直到第二天正午;正午之后会突然云消雨散,太阳露出脸来,晒得你肌肉发痛。 而这时候正是云浓雨密,负伤将士衣襟湿透,肩上腿上的湿处映着鲜红血迹。担架源源不断而来,有些担架没有地方摆,就放在油布棚外的烂泥上。这些烂泥上还有一根根小草,但是多数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片水潭。这里丢一个水壶,只有壶颈还在外面;那边水里有一床美国军毯和美国夹克,被泥水黏成一团。雨仍旧在油布上哗哗唱歌,外面有一队美国兵逗留在那里,他们绿色宽大的制服已经贴在皮肤上,而且变成黑色了。但是他们依旧英雄气概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有些伤兵在呼叫,有些伤兵虽不呼叫,而他们失血的脸却是那么憔悴!战争是残酷的,但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我在想:假使战后让我做一个电影导演,我会知道如何布置这种场面,用不着一点夸张。 手术台上有一个伤兵在开刀,几位缅甸小姐在忙来忙去,她们有些穿着美国制服,脚上拖着长统马靴;有些还是头上挽髻,下面系着绸制裙子。有两位小姐长得特别美丽,看她们真可爱。 同来的王翻译官说:“这几位缅甸小姐真不坏──” “她们总是在最危险的方向工作──” 医院里面决定送李参谋回后方休养,他自己也很愿意去,因为他暂时已不能写字,不能放枪,不能卧倒和匍匐前进,留在这里徒然增加顾虑,到后方去,可以好好医治,伤愈再回到前方来工作。我们和他握别的时候,一串水正流进我敞开的衣领,弄得我背上冷入筋骨。 现在只剩着我和王翻译官回去,我们趁着有车子,再去找找潘参谋。王翻译官驶车很高明,但是开得太快,通过一潭积水的时候,弄得水花飞溅进我的眼睛,幸亏我们这几天过惯了“两栖类”的生活,倒也无所谓了。 车子经过跑道,附近的炮兵阵地又在鸣炮,前面机关枪也在工作了。在这样大雨如注的时候,前方将士还在一片废墟上作两三码泥泞地的争夺战。这真是战争! 我们找到了潘参谋,他正无聊地坐在一块油布下面,赤着脚,地上铺了两床毯子;所谓毯子,已经和地上的泥浆混成一片了。 他的眼睛发红,脸色干枯,他的胡须像刺猬一样。我想到再过几天我也要变成他那样子,我不由得打战。“进来吗!”他在叫我进去。但是他的棚子这样潮湿,这样凌乱,我想还不如在外面淋着雨爽快些。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弯着腰进去坐在泥没了的毯子上。 他问我带照相机来没有,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哎呀!真可惜,十七号那天我们飞机着陆的时候真惨,地上的高射机关枪对着我们直打,飞机还没有着地就在上面打死了两个。我们还没有站住脚,敌人就冲锋到飞机场上来了。你看,这时候拍成照片那多好玩。” 我看他这样兴奋,我知道他还储存着无限的精力,他又说了:“我常常到前面去,他们说:从来没有参谋人员会跑到这样前面去的,我听了好不高兴。有一次还跑到敌人那方面去了,幸亏侯超文救了我,侯超文作起战来真勇敢。” “有一次我被敌人打了五枪,一枪都没有打中,只把我身上挂的图囊打了一个洞。还有一次我上去虏了敌人两匹军马,我拿一根绳子牵着拖回来。” 我问他:“马呢?” “交给指挥部的美国人去看去了,我要求他们将来密芝那打通了他们要还一匹给我……喂,老黄,我可以回去吗?我现在衣服都没得换,他们要我来和空军炮兵联络,老不让我走……” 我没有方法答复他的问题,而外面的王在催着走,我只好走了。 午后又是照例的天晴,空军又来轰炸,我们又站在高处观战。自从我们肃清飞机场正面的敌人之后,我们就和敌人胶着了。敌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们也有必死的决心。(因为我们只能前进!)因此双方的伤亡非常大。 我们知道晚上睡觉是万万做不到的,我趁着天色还早就把电报发出去。希望在日没之前躺一会,但是睡不着,因为不习惯,并且我喝了美国干粮里的咖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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