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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南高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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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缅北常下阵雨,我们担忧了半年的雨季,终于又开始了。我们指挥所后面的一道小溪,昨天还可以看得到河床,今天早上已经变了一道六十码宽的浊流。河水夹着泥沙和上游冲下来的树木,以每分钟一百码的速率奔灌而去。从枝叶丛里仰望上空,还是阴霾起伏,这时候真令人挂念在南高江作战的国军诸将士…… 在这卑湿的山谷里作战,最使指挥官感到局促的,就是正面太狭小,无法展开。从孟拱河谷最北的沙杜渣到铁道在线的孟拱,全长约六十五英里,但是谷底的平均宽度不过七英里,殊不适于大军之运动。我们走进山谷,看到左右都是一脉二千英尺以上的高山,中间唯一的一线平地又被南高江东西劈为两半。南高江嘉亲语又称孟拱河,在晴季水深不过膝,不仅可以徒涉,还可以在河床上行驶野行性的车辆,如指挥车或战车,本不足成为地障。但是河流曲折太多,小部队渡河运动容易遭遇伏击。在拉班至瓦拉渣间,敌军曾以小部队东西流窜,后来几次遇到我军的侧射,就不敢再轻于尝试。至于兵力较大的部队在河上横跨着来去,因为联络补给以及对山洪的顾虑,也未被采用。目前攻守两方都采用正规战法,就是河两岸的部队各自为战,于是每一纵队只有两英里到三英里的正面。正面狭小,渗透困难,也不能施行大规模的迂回和包围。──这是敌军能在河谷里遂行持久抵抗、迟滞我军行进的一大主因。 自瓦康以南,森林原没有杰布山一带稠密,这一带有许多林空和丛草地;但是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都被敌人的炮火封锁,我们不得不逐段驱逐树林内的敌人,然后在林内绕道前进。敌军自瓦鲁班惨败之后,知道补给线若完全依赖公路,一被我军迂回截断,就会全军覆没。于是也在森林里开辟与公路平行的汽车路。自孟关至孟拱的牛车道,于一年以前为敌人加强为公路,路幅宽约四码,在南高江西岸沿江并行,是这次作战敌我所共赖的主要纵线。但是除此之外,从沙杜渣至瓦康以及茵康加唐,沿途发现敌军新辟的临时道路,多得不可胜计,这样又增强了防御的坚韧性。 国军在山谷里遇到另一不利,是南高江各支流与攻击方向正交,例如从瓦拉渣到茵康加唐不过四英里,竟有五条横阻去路的小河,这些小河在晴季多为干沟,但是被敌军利用之后,对于我们攻击部队是一重障碍,尤其限制我战车部队之活动,入雨季后将更困难了。 敌人在这一带的防御是很独特而顽强的,有时候沿着干沟构成数带阵地,有时候选择特殊地形筑成坚强据点。因为南高江曾屡次改道,至今加迈附近满是改道以前的遗迹,特别富于长条形和马蹄形的沼泽。敌人就惯于利用马蹄形的池沼作为环形据点,这样的据点有三百六十度的射向,在丛草里俨如碉堡,很能够争取时间。就算没有野战工事的地方,敌人也还是以散兵逐段抵抗,且战且退,但是每退至多不到一百码。森林和丛草里视界有限,以自动火器封锁道路确切有效,我们要驱逐敌人,必须派出搜索,展开一部分兵力,沿道路两侧,击破敌兵的抵抗,前进数十码,又派出搜索,又再展开兵力……各级部队长如果希望进展比较迅速,或想战果有些决定性,则必须以一部迂回至敌后。无论团营连排各单位,多少总要竭尽手段施展一点全面的或局部的侧翼运动,也就是要伐路到敌后去,但是这种战斗方式仍旧很耗费时间,因为既要披荆斩棘,又要秘密企图,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在这样一片地区,整齐的战线已不复存在,攻守双方都在树林内构成无数的大小袋形,两方的炮兵都很活跃:轻兵器不在十码之内决不轻易射击。四月下旬的一个黄昏,我曾在南高江右岸某第一线连逗留几小时,当我和连长正在一处散兵坑里谈着的时候,机警的连长突然指着河东的芦草地叫我看,那边正有两个敌兵在匍匐前进!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用机关枪射击?连长用安闲的口吻说:“这种目标,又在一百码以外,通常我们都只有轻迫击炮干掉──”所以这一带战法的独特,与战斗的坚硬吃力,不是一语可以道尽的。 河谷两侧壁的山地,并没有被我们放松,经常都有强力的部队忍受人类忍耐的最大限度,在悬崖绝壁上运动,企求使正面攻击容易。他们所选择的路线,决无道路可循。地图上所标示的村落,事实上都不复存在。他们必须携带全部行李辎重,他们必须自己在丛林内开天辟地,爬上两千英尺的一座山,下山,又再爬一座三千英尺的高山。他们随时可以在山顶、山麓或山腹遇到敌人。就我所见到的丁克老缅而论:四月杪,我军争夺这村庄的一带高地,我们攀登那七十度以上的陡坡时,简直是四肢交互找着树根枝叶连拖带爬,刚到山顶,满以为下坡可以少吃一点力,岂知下坡还更困难,坡度更陡,全身的装具使重心太高,脚底下的丛草滑得可怕。 我想着伙夫登山送饭,我想着两天在这里行军的时候就觉得战栗。这时候山腹内还常常发现小股敌军东西流窜,及至到达阵地,丛草拂面,只听得左近枪声零落,看不到一个敌兵。这里还是河谷的边缘,标高不过一千二百多英尺,士兵视为“平地”的地方,其困难已经如此。担任迂回的部队动辄走上两三星期,重兵器各单位的骡马倒毙殆尽,补给虽以空中投掷为主,但是只能投掷到后面,作战部队本身还是要担任一部分人力输送。常常,投掷不到就有粮弹不济的危险。一次迂回成功,大家虽感壮快;但是回顾丛山,真是一步一泪! 我们感觉得痛快的地方是对空中没有顾虑:我们有绝对的制空权。白天,我们可以假定每一架飞机都是盟军的,空运解决了我们补给的最大困难,但是,我们并不是每天都有飞机支持地上部队的战斗。 敌军第十八师团与我军对阵瞬已半年,死伤的惨重,士气的低落,已经是确切不移的事实,证明于敌文件上的是大批军官因为作战不力被撤、遣、降。但是敌军曾陆续得到五次补充,并且有很多是第十二师团拨补的老兵。最近,第五十六师团的一部又陆续发现于本战场,如果将孟拱河谷的敌军加以轻视,则殊属过于乐观。 现在南高江西岸,我军正沿公路进攻马拉关,一部已至马拉关以南的敌后,这些地方距加迈还有十八英里。至此之后,公路从几座高地内曲折,我军还要通过索卡道以南的隘路。南高江东岸,地势较低,随处都是湖沼和湿地。据说每年六月至九月,通常都为洪水淹没。但是更东的高地,十英里内外,敌我军正在沿山沿谷混战。战线极为紊乱,我们不仅由北向南攻,有些山头我们还由东面、西面甚至由南向北攻击。这一片高地之能被我军掌握,则不仅加迈之命运决定,并且对于我军尔后进出铁道线,也有决定性的影响。现在我军距加迈最近之处为芒平以南,在加迈东北约七英里。其他机动部队之行止,则不便于本文内叙述。 国军在缅北奋战七月,其英勇壮烈,技术上与士气上令人可喜之处,已经人尽皆知。但是他们的种种艰难困苦,恐怕还没有为国人所深悉,当此大雨滂沱之际,不禁引起我们无限的系念。 五月十日 五月廿日《大公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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