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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和忽必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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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教学历史的人想给初学者若干指点,使他们能看清今日中国的兴衰与过去两千年来特出的人物与事迹,有前后贯穿的关系,可是一提起元朝就不容易着手。刚说原始资料,则《元史》、《元典章》和《元史类编》等等,已经给我们志不在作元史专家的透不过气来。此外蒙古的《黄金史》(Altan Tobshi)(已有汉译)也要与中国方面的数据对看。而现代学者的专题研究,尚不尽见于中英文,多数读物仍为俄法德日文,也不是专家以外如我等敢于随意涉猎的域境。 过去历史教学的办法,或是强调元朝之缺乏文治;或者着重成吉思汗的武功。例如提到前说,我们常听见蒙古人以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的论调。赵翼的《廿二史箚记》即有蒙古皇帝不识汉文,他们自己也由权臣推戴各条。况且他们又分全民为四等,一为蒙古,二为色目(即各色诸目,以中亚腹地突厥回纥党项各种为主),三为汉人(北方人,包括女真人高丽人),四为南人。还有按职业分,僧道高于官吏,儒生低于娼妓的说法。而番僧则尊为国师,理财者则又都为聚敛之臣。这样的说法不是完全不对,但是过于简化历史,过于倾向笔记数据,容易由事实而遍近传闻,终至于失诸谩骂。元朝人之种族观念,事诚有之。 可是刘秉忠、姚枢、许衡以文学侍从之臣替世祖忽必烈创设典章制度,史天泽、董文炳为元朝开国打江山前后数十年,范文虎以宋朝降将征日本又失败之后仍以中书右丞商议枢密院事(行政院秘书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可见得汉人并未完全被歧视。即到后期汉人难于在朝中执掌大权,可是在御史台以监察官的身分纠举蒙古色目大臣,仍毫不假借,也有实效。而贺唯一做到御史大夫和左丞相也算是位极人臣(他末年不得善终是元朝朝廷的政治问题,与种族无关)。 如提到蒙古人之武功,诚然也有脍炙人口的故事。成吉思汗和他子孙征服的地区横跨欧亚,世界历史里还没有第二个如此的帝国足以望其项背。这方面固然是由于十三世纪欧亚之间没有一个有力量的军事政治组织,足以号召抵御蒙古人从草原地带发动的大规模攻势;一方面也由于他铁木真的组织天才。当时蒙古的人口,不到两百万,但是分成无数的部落,动辄自相厮杀。铁木真以联婚拜盟袭击征服的不同方法将他们归并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型的庞大军事机构,于一二〇六年得到各酋领的公认,被加上一个成吉思汗的头衔,较之希特勒之为日耳曼民族的“领袖”,要早七百多年。 成吉思汗领导之下蒙古全国皆兵。他的兵制,以十为单位成百成千组成,无薪给。各部队领导官只要有能力,升迁极快,不按年资。兵士极能刻苦耐劳,马可波罗说:“他们之能接受艰苦,世间无匹。他们能够一而再的几个月没有食物全靠牝马的乳汁和弓箭所猎取的禽兽为生。”又说:“如果在特殊环境之下,他们可以一次驰骋十天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我们觉得这段文字夸大的话,则《元史》“太祖本纪”里记另一酋长的故事,也有“中道粮绝,捋羊乳为饮,刺橐驼血为食”的叙述。通常情形之下蒙古部队无大小行李,兵士只带皮囊盛水,也利用之为渡河的浮囊。他们能在马背上假眠,必要时昼夜行军,环境许可就换马继续前进。 这样的兵员组成的部队,骑术又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加以严格的军事纪律,更因为当日科技尚没有产生应付骑兵以密集队形冲锋陷阵的对策,也就难怪成吉思汗兵威所至,锐不可当了。他们惯用高速度进军,以数纵队协调的战术将敌方包围。如果敌方坚强抵抗则开始佯退,而乘敌方行动警戒疏忽的时候反攻。成吉思汗不盲目的施行残暴政策,但是他在攻城战之后不惜烧杀以为兹后借着城垣抵抗的敌人作鉴戒,有时极度的残忍。他也利用“第五纵队”在敌后散放谣言,并且驱送难民于敌境,使他们先造成恐怖的空气。但是一到常态恢复,所有残暴手段立时停止,士兵有犯者处以死刑。 这个十三世纪的征服者不着眼于奢侈物品,不留恋于豪华的生活,所以他能够终其生以征伐为能事。成吉思汗的动机使后人不易猜测。西方的书籍一致传说他曾对人称:“人生最大的快慰在于战胜,在克服敌人,在追逐他们,在夺取他们的资产,使他们所爱者哭泣,骑他们的马,搂抱他们的妻女。”可是这种恣意的态度与他严格的纪律,能放能收的御下办法很难并存,也和他建立四个汗国的宗旨相违,中国方面的数据无此种记载。 成吉思汗首征西夏次攻占燕京之后,移麾西向灭西辽,再进兵陷花剌子模(Khorezm)(一个突厥人种的王国,在今日苏联属下的中亚),他自己曾到印度河上游。他的王子及将领进出于里海及高加索山以北,已经将战事带到欧洲。可是成吉思汗席卷河北、山东及山西北部,并没有消灭迁都于汴京(开封)之金。《元史》说他临死时遗言假道于宋以伐金。他在一二二七年再度攻西夏时身故。 他去世之后他的子孙灭金,进兵于伏耳加河,毁莫斯科城,占领基辅(Kiev,乌克兰首都),侵入波兰、德国东部、匈牙利。正要向西欧发展的时候,一二四一年年终大可汗窝阔台在蒙古去世,根据成吉思汗的家法,他的子孙都要东返选举继任的大可汗。西欧于是才松一口气。而蒙古人之西侵也在一二四一年达到最高潮,以后再未卷土重来,当时认为奇迹。现在从各种迹象看来,则是蒙古人发展过快,占地过广,成吉思汗的子孙繁衍过盛,他们的大帝国无法固定的统一,各汗国也受本地风俗习惯政治经济力量的影响,各王子与军官已经失去无目的的不断征伐之兴趣。 可是我们讲到这里,也会遇到技术上不少的困难。以上到底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抑还是中国史与世界史上相衔接的一部分?成吉思汗虽然采用辽裔金臣耶律楚材的劝阻,没有将华北“悉空其人以为牧地”,他到底没有对中原的文物感到兴趣,燕京则被他破坏。即算今日我们应当尊重少数民族对历史的贡献,也到底有限度。我们是否能把这样一个草莽间的人物以征伐为能事,又未曾履中土,当作民族英雄看待? 铁木真或成吉思汗之为元太祖,只因为他孙子忽必烈在中国开创了一个元朝,是为日后的世祖。他也尊奉祖父为“圣武皇帝”,又直到建立太庙之后,才援例称成吉思汗为太祖。可是《元史》的作者,就索性把他写成一个中国史创业之主。以“夜梦白光自天窗中入”形容他母系祖先之怀妊,也用“功德日盛”、“有人君之度”的形容辞,修正他的个人性格。此外,成吉思汗所立家法,称为Yasa也音译为Jasagh。波斯的史官曾说这法律“涉及任何情况,在每一种情形之下,都有处置的条例”。《元史》虽提及“扎撒”,始终没有解释是何物,倒又盛称“至元新格”和“风宪宏纲”等中国式的法律。 成吉思汗又制定大可汗不仅是东方之主,也是西方三个汗国(即在中亚之察克台汗国,波斯之伊儿汗国,和俄罗斯之金党)的元首,其产生由皇室会议之称“忽烈而台”(Khuriltai)者选举,《元史》也未说及。一二六〇年忽必烈在开平即帝位,显系违反家法,因为当日皇室会议已公推他的胞弟阿里不哥(Arik-buga)为大可汗,兹后兄弟还用兵四年之久,而《元史》里面的“世祖本纪”只描画上一段“诸王与大臣劝进,帝三让,诸大臣固请”的传统公式。可见得明朝人之修“元史”,崇奉忽必烈为世祖,成吉思汗为太祖,其目的仍在保持中国传统文化的完整性,甚至抹杀史实,削足就履,硬把蒙古人写为中原的汉人。 而且今日提到成吉思汗还可产生一个现实的国际问题:蒙古人不仅分居于内外蒙古,也仍在苏联境内保持了Buryat和Kalmyk两个自治共和国。一般说来,这四个地区的人民都奉成吉思汗为民族英雄。苏联一方面好像在替外蒙撑腰,一方面却又不准许外蒙颂扬成吉思汗。美国作家Harrison Salisbury说:“爱国的俄国人恨着成吉思汗,好像他的入侵,还是昨日情事。”还有一些苏联人骂起十三世纪的蒙古人来,索性把二十世纪的中国骂在一起,还憧憬着一个“黄祸”的面貌,在欧美各处宣传。其原因则是成吉思汗所建四个汗国两个在今日苏联境内,而尤以金党(Golden Horde)辖莫斯科及基辅,盘踞了这个地区近两个半世纪(一二四〇至一四八〇),很多苏联人不仅以为羞辱,而且因此历史的发展阻碍了俄罗斯向西方的接触,成为日后文化上落伍的一大主因。 可是本书站在今日中国局势业已明朗,在一种雨过天青的情形下讲解历史(见“开场白”及“澶渊之盟”的首段),则用不着窜改史实,也无须回避。成吉思汗的故事可以列入世界史,也可以列入中国史。如列入世界史,我们可以揣想:虽在十三世纪,大戈壁沙漠的四周干旱的地区就已达到了当日生活方式所能供应人口的限度,因之产生内外的不平衡,才鼓励蒙古人以他们原始而粗蛮的谋生方式向外发展。只是成吉思汗一经发动这种运动,则不知如何住手。如果这题材列入中国史,则成吉思汗的故事只是元朝登场的背景,不是其实质。 至于我们想确定元朝在中国历史里的地位,则我们所知道的粗浅知识,也能供我们钩画一个大轮廓(历史是继续不断的,专家的准备工作也永无止期,我们也不能等候材料之全备)。 从本书以上各节看来,隋唐宋组成的第二帝国带开放性(财政税收与军备越做越大,经济也随着扩充),相对之下,明清组成的第三帝国则带收敛性。元朝是一个短朝代,处于二者之间,只能在历史上完成一种过渡期间的任务。所以在很多地方,元朝表现其双重性格。一方面它也能继续引用现有技术上的长处,维持造船业,提倡海运,促进国际贸易,修筑经过山东高地的运河(Summit Canal),使用火器,以互相交换的方式利用中国和波斯的工程师去设计炮弩(Catapult),以驿马传递消息,加强东西文化的交流,用郭守敬和贾鲁讲求水利、测验日食、改订新历;一方面已开始显示其保守性,有如开始第三帝国之重农政策,禁蒙古人航海经商,在华北组织管理人民之“社”,将人民区分为“军户”与“民户”,注重职业之遗传,提倡道学(详本书“道学家”一章),文官考试时以“朱注”为主(朱熹所批注的经典,只有《春秋》得用左传等解释,《礼记》得用古疏注),如此都替朱明王朝的保守性奠立了基础。 要追究这双重性格的由来,我们仍要从忽必烈说起,他是元朝真正的创业之主。 成吉思汗逝世之后,大可汗为忽必烈之伯父窝阔台。窝阔台在位十三年,继位的大可汗为他的儿子贵由。贵由在位三年,后继之大可汗为忽必烈之长兄蒙哥。以上均经过“忽烈而台”的选举程序,前两次在蒙古国都卡拉科伦(Karakorum)(汉名和林)举行。最后一次虽在金党的区域举行,事后各王子贵族仍在卡拉科伦聚集,以表示其选举之合法。忽必烈不仅不依此程序,而且卡拉科伦被他永久的放弃,他日后称开平(今日内蒙古之多伦)为上都,燕京经他重建之后则为大都。皇帝每年春夏在上都,秋冬在大都,其他元朝的皇帝也都如此,为成吉思汗制度内之所无。 原来蒙哥为大可汗时,即有将南宋领域整个支解的企图。一二五七年蒙哥自领军入川攻重庆,皇帝忽必烈则攻鄂州(武昌),另一支军起先也由忽必烈出名统帅,实际率领者则为兀良合带(Uriangkatai),他曾于一二五三年由甘肃经西康入云南,当日则为南诏。忽必烈北返之后,这支军队留置南方,由兀指挥,此时也可北上支应。如此可以将南宋西部截成数段。不料一二五九年军中疫疾流行,蒙哥死于合州(四川合江)城下,蒙古军将整个攻势放弃,宋朝才延长寿命十多年。 原来蒙哥的布置,以幼弟阿里不哥在国都镇摄。此人与皇室诸王权臣接近,也有西部汗国的支持。忽必烈则多年在华北主持民政,信用中国儒臣,与蒙古主流相去至远,不算能得人心。所以“忽烈而台”推阿里不哥为大可汗,忽必烈尚在开平,他就自立为帝。所称“俯徇舆情,勉登大宝”,并且以阿里不哥“反”,诏谕天下,只有在中国方面有宣传的功效,不能得到蒙古人的同情。而且蒙哥的遗孀──忽必烈的长嫂,尚站在阿里不哥的一边。 忽必烈的政策是南守北攻。他一面派人与南宋的贾似道接触,企图讲和,一面送高丽世子王典回国立他为高丽王以加强侧翼,对蒙古的贵族与军人则竭力拉拢,以金帛相遗。《元史》里有赐各王及先朝皇后的文绮银两的数目,并称“自是岁以为常”。因之当日的措施,也成为日后的永久政策。 忽必烈的贬抑汉人,让蒙古色目抬头,可以说都在此时不久肇始,禁人民携带兵器,则在即帝位后宣布,他的财政税收政策尤受着北方牵制的影响。这种个人种族与国策穿拖一起的关系,迄忽必烈之余生,从未终断。阿里不哥于一二六四年兵败被擒,忽必烈免幼弟一死,西部汗国有些从弟侄辈也向他表示名义上的归顺,但是侄子海都(Kaidu)始终不承认忽必烈的地位,他在中亚纠集蒙古王子五十余人,与元军作战前后几四十年。一二八七年还有一个成吉思汗兄弟的四世孙中叫乃颜(Nayan)的,也与他结合,在今日中国之东北向上都东西夹攻,一时情势严重。忽必烈已年七十四,仍御驾亲征,有些将士尚从南方调来。一二八九年海都又犯边,皇帝又亲征。所以我们议论元世祖及元朝的创立,也要把这因素一并加入计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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