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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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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第八个皇帝徽宗赵佶于公元一一二五年金人进逼汴京之际仓皇传位于皇太子赵桓,翌年改元靖康,徽宗南奔,赵桓成为历史上的钦宗。这位苦命的皇帝,做皇帝只一年多,被金人掳去,终身监禁达三十年之久。 其实徽宗也未漏网。一一二六年,也是靖康元年,钦宗搜括开封市内的金银贡献于金军,承认割让北方太原等三镇,敌方后撤,京师解严,太上皇徽宗为群臣谏劝表示团结一致的局面下回汴京开封。不料朝廷尚在和战未决间金人卷土重来,这次他们不再与赵宋交涉,竟掳获当今皇上、太上皇、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北去,虽然这事发生于一一二七年初,通常历史家公认北宋亡于一一二六年。此后徽钦二宗先后死于五国城(今日中国之东北角)已不在话下。 只有在这纷乱期间徽宗之子钦宗之弟康王赵构能够举兵脱逃,在南京称帝,是为南宋的高宗。他即位未久也被金人追逐于江浙沿海一带,有一个时期亡命于海舟之上。后来总算定都(只称“行在”)于临安(杭州)。又直到一一四一年秦桧的和议成功,赵构向金主称臣,每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又认定淮河为界,南宋的局面才算比较安全,如此保持半壁江山至一二七九年亡于忽必烈之元,先后延宋祚又一百五十三年。 靖康这悲剧性的年号千古普遍的流传,大概是由于岳飞所填词《满江红》有“靖康耻,犹未雪”字句之故。既称之为“耻”,则是不应当发生的事迹,竟让之发生。一一二六年斡离不进军开封之际,兵力不过六万,北宋各方召集勤王之师,号称二十余万。只是和战之计仓皇未决,以致人心瓦解。当时如果持以恒静,何至如此凌受羞辱?这样子的分析与辩驳,已经有很多历史学家先后为之。并且追究责任,既有靖康不可收拾局面则徽宗之任用蔡京,因蔡京更可以追究到神宗之任用王安石。 历史家铺陈往事,其主要的任务是检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因后果,不能过度着重并未发生的事情,如遇不同的机缘也可能发生,并且可以产生理想上的衍变(除非这样的揣测提出侧面的及反面的因素,可以补正面观察之不足)。并且金人入主中原,“废”北宋皇帝为“庶人”,至今已八百多年。今日我们亟要找得众所公认的原因,专门相信当时人个别追究责任维持己见的说法,很难与今日的理解符合。 从这种立场,我们可以看清:赵宋王朝三百一十九年与边区少数民族所树政权的周旋,经常站在被动地位,因其不能战,也难能邀得对方的同意言和。太宗攻辽既已三度失败(详“澶渊之盟”),一〇四一年契丹又准备南犯,富弼的交涉,总算不辱使命,但是还是以增岁币了事,到头仍是军事力量不够。北宋不仅对契丹之辽及女真之金如此,他们对以西羌为主体组成的夏国也不能采取主动。其军事行动,经常旷日废功,败兵折将。神宗朝的战事,连亘十四年,竟留下一段“官军、熟羌、义保死者六十万人”的纪录,赵顼一闻前线受挫折的战报终夜绕榻而旋,其衷心痛苦可知。议和时宋朝仍承认岁“赐”银绮绢茶。 南宋的军事与外交,也无起色。“靖康耻”之后,岳飞父子即成为一一四一年和议时的牺牲品。只有一一六五年宋金又交兵,胜负未决之际和议成功,金人让宋君称皇帝,称金主为“叔”,自称“侄”而不称臣,岁币也不称“贡”,且减十万,宋人以为这是“正敌国礼”,如此收获已经值得骄傲。也只有在这战事期间,岳飞才复官改葬。可是一二〇七年韩侂冑北伐失败,金人要他的头颅,南宋朝廷也真剖棺割尸,将他的首级封函畀金。同时岁币也增至六十万,而且还要予六十多年以前主和议的秦桧“复爵谥”。又直到蒙古败金时才接受真德秀的建议绝金岁币,但是以后南宋之联蒙古伐金也和北宋之联金伐辽如出一辙,其情形可以一言以蔽之,就是无法争取主动。 这前后一连串的事实骤看起来,实在是违反情理。北宋的人口即是极粗率地估计也应当在一亿以上(一〇八八年有“丁”三千二百余万。一〇七九年籍保甲及民兵七百一十八万),而常备兵兵数在十一世纪中期之后,经常在百万以上。即南宋快要覆亡之前夕,汪立信陈贾似道三策,仍称江南之兵抽之过江“可得六十万矣”。契丹女真与蒙古,无此庞大的人力。赵匡胤谓契丹精兵不过十万,靖康元年金军围汴京时,其人数也只六万。据中外学者的研究,蒙古势力最高潮时,其人口亦不过一、二百万之间,可能近于百万。即算女真迁都开封其版籍达到最高点时曾称管辖人口达四千五百万,按照两方控制的地区,其人口仍应低于南宋,而且内中绝大多数仍为汉人。 如言文化程度及经济力量,少数民族不能与多数民族相提并论。十二世纪及十三世纪中国将南方的水利丝茶瓷器漆器的生产发展到最高程度,开封与临安一般的生活程度较之世界各处并无逊色,至今西方及日本之若干学者仍盛称宋朝之中国经过一段“文艺复兴”与“商业革命”。虽然历史上的辽阳和北京,已于此时创建,因其非商业上的城市,仍无法与南方之大都会比拟。即算南宋需经年向北提供岁币,其银绢五十万两匹之数仍只占国家收入之一小部分(专家估计岁币达到一百五十万时仍只值南方政府收入之二%)。并且两方的榷市时,虽然铜币流入北方,银两仍流入南方。即在战事失利时,宋朝并无物资缺乏的征象。 《宋史》“食货志”提及神宗用王安石变法期间各仓库实际丰溢超过储藏的量限。哲宗时苏轼言:“元丰及内库财物山委,皆先帝多方蓄藏,以备缓急。若积而不用,与东汉西园钱,唐之琼林大盈二库何异?”即在徽宗时,“蔡京传”里仍指出:“时承平既久,帑庾盈溢,京倡为丰、亨、豫、大之说”(金钱物资既已积蓄丰富,则要经常流通,经济的幅度才能宽裕扩大,彼此有循环性)。所以他对徽宗说:“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和足以广乐、富足以备礼。”所以宋朝的富裕超过以前各朝代。 宋朝的人口与物资,不能有效地动员,以致军事与外交,一蹶不振,成为历史上一大悲剧,迄今尚缺乏一部综合性的著作,详细检讨其始末。大概西方的研究,分工过细,忽视传统中国以“经济”为官僚主义管制的办法。包括国计民生之种种切切。传统中国学人之治史,则先以道德观念阻塞技术上的检讨。如果我们将眼光放宽,即以《宋史》“食货志”及“兵志”参考对照,也可以产生一种概念,知道现代金融经济,需要详确的法制维持,先要确定政府征兵抽税的权责之界限,才能保障私人财产之不可侵犯,然后国民经济,足以构成服务性质的部门(service sector),包括交通通信保险及雇用律师等等也能作侧面的监视。征之西方现代国家之经验,如此政府大规模的举措,才有民间组织作第二线、第三线的支持,成为一种健全的机构。宋朝最前进的部门如货币及物资之流通,已有此需要。但是其落后的部门,如以小自耕农作生产的基础,衙前及胥吏的知识与能力,游民及失业者之维持,又谈不上追求这样的效率。如此上端的人力资财愈积愈大,中层的服务愈为松懈空洞,终演成一个数目字上的膨胀,其症结是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传统儒家与法家的争执不能暴露此问题之真象,其情节特殊,也是中外历史所仅见,尤非所谓资本主义与封建阶级斗争的解释所可能影射。 传统的官僚主义,真理既由上至下,皇帝的命令既为“圣旨”,则实际上征兵抽税的权力毫无限制。《宋史》“食货志”里说及“既以绢折钱,又以钱折麦,以钱较绢,钱倍于绢;以钱较麦,麦倍于钱。辗转增加,民无所诉”。就表现缺乏独立的司法机构,税收权力无限制,其成算纯靠上端向下端加压力。政府经商,财政部门的商业化,更无从合法合理。 “食货志”又云:“自熙宁以来(神宗用王安石的时代),和籴入中之外,又有坐仓、博籴、结籴,俵籴、兑籴、寄籴、括籴、劝籴、均籴等名。”如此其立法也缺乏系统,全根据一时一地的需要,甚至其立法权尚可以落入地方官及军人掌握之中,宋朝开国时用募兵制,但是至神宗行保甲,征弓箭手(当日‘弓箭社’是华北民间自卫的组织),责义勇上番,已兼用征兵。“兵志”里也说及甚至神宗赵顼自己就觉得不妥。他曾提出府兵应与租庸调“相须”。亦即是要征兵,则要坚持小自耕农的经济体制,计户口抽税,以低税率实物征取(这也是当初辽及金的原则)。所以司马光就说:“今既赋敛农民粟帛以给正军,又藉其身以为军,是一家而给二家之事也”,也是同一论调。以后迫于需要,只好重复并用。连皇帝也妥协地说出:“须豫立定条法,不要宣布,以渐推行可也。”这也是兵员与税额即民间义务由上级提示增加,其下层组织,更缺乏条理的明证。 官僚主义的办法,既无客观的条件考成,只有向下级一体追究责任,于是强迫臣僚谎报掩饰。一般情形向军政机构报兵少,以减轻责任,又向财政机构报兵多,以争取粮饷,校阅时则请人替代。至此“西路既已冒受厚赏,于是东路宪司前后论列,诞谩滋甚”。甚至“兵数十万者,虚数也”。“食货志”里就提出早在神宗之前,谏官范镇已上疏,揭露“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宋朝的冗官尚可以一眼看出来,如“留后观察下及遥郡刺史多至数千员”,显然的没有这样多的官位,容纳如许的人员。但是军队的“冗兵”,就不容易查察。加以募闾里恶少为奇兵,正军反担任后勤的工作,更无法追究。“靖康耻”之前夕,山东的臣僚指出梁扬祖在山东所报民兵“所奏二十四万与十一万,殆虚有名”。童贯手下的“河北将兵,十无一二,往往多招阙额,以其封桩(预算下的节省)为上供之用。”。 如是北宋时造成一种离奇的现象:各府库所蓄皆为“聚敛”,民间反有“钱荒”。政府铸钱造币原为信用的筹码,其税收既无限制,行政效率又专恃政治压力,则整个的违反了金融经济的原则,只逼着自己的信用筹码,回到自己的府库,既通货膨胀又通货紧缩。全汉升研究北宋汴京的商业,一般进多出少,其收支不平衡,就靠官员的放债收租以及政府的随从(hangers-on)如生员术士游客的生活费抵偿,严格说来,也是用税收支持一个大规模的消费市场,在物价高涨的情形下,对全盘的经济害多利少。 因之军队的兵员素质、士气及战斗力都只有每况愈下。宋太祖曾以“样兵”作标准,责成各镇供给中央的禁军,后来代以木梃。至一〇三五年发饷还以兵士的身材分等级。以后就缺乏这样的选择性,以难民为兵,以囚徒为兵,在兵士的面上黥字臂上刺字以防止逃亡的事情都已发生。其人员的素质既如是,器械也是滥竽充数。一〇七三年神宗设军器监,原望提高并标准化兵器质量。其所制“神臂弓”,实为强弩(Cross-bow),以两种木材并合制成,弩弦也用丝麻兼用,据说对付骑兵有实效。但是各方请样件,军器监就说运输不便只以样图交付算数。 我们不能说宋朝的军威不振全是官僚主义作祟,如宋都汴京,对山西的山地没有有效的控制,北方的防御失去地利之效。辽以两院统制,金以猛安及谋克户(女真人之地方首长)与汉人杂居,兼有游牧民族及农业生产之长,都是以前匈奴突厥之所无。《辽史》“食货志”称“马羊不许入宋”,虽不能完全禁止,但是张择端所作的《清明上河图》即画出汴京的大车以水牛骈拉。显然的宋军马匹之供用,已受限制。并且赵宋强迫作战区域的人民南迁,放弃的地带则为“禁地”,南方的税收也高,在靖康之前,已有方腊宋江的反叛。这也都是不能鼓舞士气,笼络人心,无法发扬民族精神的原因。然则综合各种因素,我们仍认为政府组织与作风最妨碍军事机构发生力量。反到北宋南宋之交,情况混乱,各处盗贼与独立自主的军队不可区分,倒出现了能战的将领如岳飞及韩世忠。他们不受官僚主义的羁绊,以战养战,才彻底发生力量。也因为如此他们终为秦桧所不能容。 这种官僚主义为一种历史的产生,简单说来,也是一种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政治组织,缺乏适应性去掌握一种多元的而经常成长改变的城市经济。不仅赵宋如是,以后契丹与女真也蹈此覆辙。陈述研究前者,盛称辽之“封建因素成长”。陶晋生研究后者,则称金南进之后女真民族腐化及其衰弱的情形与北宋相似。其实两者之间最显明的趋势则是一种极单简的中央极权体制无法支配一个逐渐带近代型的经济。怪不得《辽史》食货志说及“及至末年经费浩穰,鼓铸如旧,国用不及”。而金的纪录更低一筹。彭信威的研究,其通货膨胀达六千万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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