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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麻省(1)


  我的大历史观点在美国麻省的剑桥碰到严重考验。这件事让我至今仍无法释怀,不过也让我坚定意志,决定继续固守我的立场。和十二年后的今天相比,当时的我还不清楚事件的真正意义。我必须从我的角度来说明这件事,原因不只是因为这是我回忆录中重要的一章,而且还因为牵涉到与美国研究中国的权威学者意见相左。我非常崇拜他,也相当感激他,虽然道出这件事的始末可能会引起更多的不愉快。

  我在中国时,并不熟悉费正清这个名字。身为国民党下级军官的我,接触的都是学界以外的人。但我成为密西根大学历史系学生时,就常常听到他的大名。我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费维恺和余英时教授都是费正清的学生。在此之前,从大学时的指定作业、杂志文章、书评,透过与教师同学之间的正式或非正式谈话等等方式,我就已了解并拜读过他的著作。如果有人要认真研究中国问题,却忽略费正清这个开路先锋,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不能否认,我自己的史观是建立在费正清打造的大架构上。有时我扪心自问:如果剔除费正清先发展出来的概念,我不确定自己的文章中还剩多少内容。他的划时代巨著《美国与中国》(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让我大开眼界,尤其是1948年的初版。透过费正清的作品,我才学到将中国国家和社会视为和西方完全不同的体系。中国的意识形态已经过时,政府运作比现代西方国家肤浅。中国人民的性格内向又不具竞争性,为了与非中国文化共存,不论对象是以前的蛮夷或是后来的现代殖民强权,中国总是试着建立一个孤立的缓冲区,有时还透过外国人的帮助,如此一来就可以过滤双方的接触,减少不安的冲击。如果没有哈佛许多学子敬称的“费公”,我无法想像自己如何发展出一套连贯的中国历史主题,不论是传统或现代史。此外,在我分析中国事务时,我也尝试让物质生活与当时盛行的思想相互交织,这无疑也是受到费正清的影响。

  我们意见的差异源于一个信念:在判断外国文化——以中国传统为例——时,我们必须保留道德判断,直到充分考量所有的技术层次问题为止。说也奇怪,道德是人类事务的绝对标准,但就历史层面来看,道德却既抽象又随情境而变化。在大历史中,道德标准如何适用于特定例子,必须视时间和局势而定。我们虽然厌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但又不能用道德来要求历史人物达成不可能的任务。也就是说,原则上道德判断必须在可行性层面之前,但就优先顺序而言,又必须置于时空背景之后。

  我不曾直接和费正清博士讨论这个主题,我和他的意见相左却导源于此。十二年前我还无法理解其微妙之处,但我却顽固违背他的期望,当然令他不快,我却也没有因此而高兴。当时我在他赞助之下撰写明代政府财政的专书,可以说是以荒谬的制度为研究主题。在撰写过程中浮现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深入挖掘并思考这套荒谬制度背后的逻辑?或是运用今日的经济学知识直接抨击其荒谬?当时还不清楚的是,如果循后者的途径,我们就会将技术问题转变成道德问题。中央集权化管理已超越所需的技术支援,这个基本议题暂且不论,我们可能发现无数的明代官员都贪污无能。基本上这虽然不算错,但特别强调也无助于我们的知识。如果这项发现应用于当代中国,更可能造成严重的扭曲。我们将无视于背景因素,看不到中国领导人继承无法运作的制度,只会指责他们模仿祖先,贪污无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将道德判断置于技术层面之前,是美国外交事务常有意外挫败的主因之一,尤其是美国外交官事实上并没有恶意。已故的史迪威将军在他的日记中透露对中国精神的称赞。他在战时目睹,由于情势所逼,一整连的士兵必须推动一长串的载货火车。远远看去,这个长方形的物体就像有无数只脚的蜈蚣缓缓移动。他说,有这样的精神,中国一定可以打败日本。将军似乎因这个实例而想到,中国必须以人力来弥补技术上的差距。但是,面临绝境的蒋介石必须牺牲中国最好的军队(有些是西方特派员所说的“蒋家军”),以宣传这样的精神,达到赢取西方支持的目的,基本上是以战略物资的形式来支援。史迪威却几乎把蒋视为不道德的人物,更在中国人面前挑战他的领导权,因此打击他自己所盛赞的精神。无论是结交朋友或想影响他人,运用这种方式并不可能奏效。

  费正清博士并不喜欢别人提到“美国帝国主义”。身为已归化公民的我,也不太乐意见到这个不名誉的标签,因为简直暗示我出于自由意志而选择坏人的阵营。但痛苦的事实是,在今日的世界,帝国主义一词却被开发中国家广泛使用。开发中国家极力保卫自己国家的权益,其程度超过我们愿意承认的地步。如果以污蔑之名加诸他们,这种过度反应并无法有效解决问题,而且我们那些在海外不受拘束的机构是否怀有高尚的道德,我们也无法肯定。举例来说,所谓的自由贸易,就是美国企业可以只付低廉的工资,让那些未开发国家的顶尖人才沦为买办阶层,或是借电话和电报出清一个国家内主要商品的存货,因为控股公司在美国拥有账面资产而有恃无恐。种种可能性导致许多国家抗拒美国的影响,这对我们应该是警讯,要我们不能要求其他国家一味模仿我们,违背他们自己较佳的判断力,警惕我们不能未经全盘思考就批评他人,即使是过去的历史也不行。

  这些误解可以透过大历史轻易解决。必须记住的是,在经济发展史上,美国是特例,不是典型。在独立宣言前夕,英属殖民地的这群人已经采纳了母国的法律制度,设法使农业配合刚萌芽的工业和商业(见其后的英国章节)。在其后的岁月,美国扩大其组织能力,将国家经济的所有部门都置于同样的货币管理之下,并应用到广大的国土上,其间很少受到外国势力的干涉。然而,这并非说美国从此一帆风顺,不用经过挣扎奋斗。在新的共和国体制建立后不久,就爆发谢斯叛乱(Shays's Rebellion)和威士忌叛乱(Whiskey Rebellion),都因税制而起。

  强制禁运引爆1812年战争,关税纷争导致卡虎废法(Calhoun's Nullification),废奴和各州权利法(State Rights)将国家精英送上战场打内战。所争论的议题包括钱、种族、银行、移民法、累进税制、信用破产、劳工工会、州际贸易、福利和各式各样的社会立法。不过,也因为有这些争议,美国才能成为已开发国家,并且是全球最先进的国家。由于进行改革、重新调适及协调,美国经济鼓励最先进的部门继续精进。开发中国家之所以未开发,是因为并没有做好上述或类似的准备,原因不难想见是出于深藏于地理历史中的因素,以致国家无法采用明显易见的选择。如果没有考虑这些背景因素,直接以美国来比较,等于暗示赢家道德优越,而输家不理性又笨拙。因此,到海外狂热促销美国主义的热心人士常无功而返,在某些极端例子中,他们反而像是成熟听众面前的无知狂童。

  虽说如此,但这番话已超越了我与费正清博士的争议。此处描述的粗心并非他的性格。事实上,他有时也会对无暇深思的同胞发表类似的诉求。此外,就引起争论的那本书来说,我仍然我行我素,最后书并非由哈佛出版。我在此处添加上一段说明,原因是经过反省及清晰的思考后,我开始了解到,十二年前意见不同的内涵远超过我当时的理解。不安的处境让我重新检视自己的地位,让我清楚意识到,20世纪的中国领导者必须面临技术的困难。这个领悟并没有让我丧失信心,反而有助于历史的长期合理性,因而强化我的乐观心态,这和费正清博士的充满希望并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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