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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今天清早,在他刚好吃过早饭之后,早班的邮差跟他送了一封信来。这是上海的友人报告他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他接到这封信后,和他的夫人商议了一回。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那么你究竟去不去呢,W地方?”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但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的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的,你总要搬来。”

  ——“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点子用才好。我看我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向的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别府去好吗?”

  ——“别府?那怎么去得?那儿是有钱人去的!”

  ——“那么这福冈附近还有什么温泉呢?二日市我去过,并不好。”

  ——“有是有的。如象武雄,如象古汤,都是比较便宜的温泉。做生意的人、农民们,时常往这些地方去,大约总不会贵的。”

  ——“离这儿有多远呢?”

  ——“我倒不十分清楚,我们去买张地图来看看罢。”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商议定了之后,他的夫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买了两张地图,他便写好了一封辞职的信。他的信是寄交国内W地方的S大学的。原来那S大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很敬仰他,在七八月间要求他们的校长写过一封信来,聘他去当文学教授。这S大学在三年前已经是聘请过他一次的,他那时因为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不便跑去当别人的先生,所以便早早辞掉了。这一次他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样几年不改的未知朋友们对于他的爱情,他于情理两面都觉得不好再辞,所以在他接到S校长来信之后,他便立地写了一封应允的信回国去了。但不料不久之间S大学便起了风潮,把校长更换了。他的回信去后,等了许久竟不见有聘书寄来。他很在怀疑,而S大学的学生又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他去上课,学校里也打了两次电来。——这到底是怎么的呢?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了。起初没钱的时候,要想动身也不能动身。在八月尾上有了钱了,但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江浙战事已经起来了。

  ——“这始终是去不成的,去不成的!”

  他已经决定了不去就事的心,但不料到九月中旬S大学又来了一通催教授上课的油印信,他由这封信,知道他仍是被认为教授之一人,而同时因战事的影响,国内的教授定也还有许多未能到校的。战事的消息,在日本报上一天紧似一天。他在福冈是无从得见中国报的,终至不能不疑心到长江的轮船都已经停开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到这时候才刚好寄来。愆期也未免太久了,纵横是没有接到聘书的,倒不如未受聘而辞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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