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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儿的死


  狗儿的死(1)

  一

  我在家庭唯一的习惯,就是每晴天的清晨,要跑到我心爱的小树林子去做一些柔软体操和深呼吸运动。这个小丛林在我村的西边,与我家只有二百几十步的距离,是许多苍松、劲柏、崇樟、苦株等等树凑合而成的,林中有善鸣的画眉唱歌,美丽的小鸟和活泼的貂鼠跳舞。虽时在冬月,有些树落了叶,而微风一吹,在林中平地上生长的月月兰,却把她们的幽香送出来。围绕这丛林的三面,有一条透明的澄清的小河潺潺地流着。河上横跨着一座洁白的石砌的碾桥,去漆工镇小市买猪肉或豆腐的乡下人,必须经过此桥通过这小丛林。桥之一端,有一间小小的土地庙,那是我们全村人供奉的社稷菩萨。我每次运动后,必定坐在桥上的石坡上歇一会。望望头上的青天,听听林木的微响,俯首吐口涎到河里去哄许多小鱼来争食,这样常常使我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

  二

  这一天,天气晴和。当鸟儿吵醒我起来的时候,东方已经猪血一般的红了。我漱口洗脸后,就飞跑地到我的目的地去。但刚刚走出村外,就望见我那六十多岁须发苍白的聋子伯伯——并非真聋,是个善述故事者——一只小粪箕,用猪屎刮扛在肩上背着,点头点脑地迎面走过来。我等到他走近了,就站在路旁问候他:“好早呀!就刮到猪屎回来了,聋子伯伯。”“也不算太早了。你想到丛林散步吗?”他看见我站住了,稀奇似地对我说。

  “是的。”

  “我劝你今早还是不去罢。”

  “为什么呢?”

  “因为狗儿正死在碾桥头社稷公公庙内。你这样胆小怕鬼的人,看见了不要吓着吗?”

  “哪个狗儿?”我急切而惊讶地问。

  “还有别个?就不是那个著名的鸦片鬼!”他鄙夷地说。我听到他的话,立即眼睛向着天痴呆起来了。一个悲哀印象,明白清楚地显现在我目中了。

  暑假一天,天气酷热,在我那狭小的书斋里,我握着一个皮黄肌瘦的衣服褴褛的苦人——狗儿——的手,流泪劝诫他:“可怜的兄弟!你何事不如人,倘若你能够戒除这口烟!”

  “咳!我从来未经过这样热情的劝告,以后……死……也不吃烟了……”他激动到放声哭泣了。我也陪着他哭……

  “回家去吧!不要呆站着受了寒。”聋子伯伯见我着了魔一般,命令地对我说,才把我的思潮打断。

  “不,我想和你一块儿去瞧瞧他好不好?”

  “也好。”他答应我的请求。

  于是他前我后,随行随谈地向着丛林走去了。

  “暑假我劝他戒烟,他已经答应了,以后他还吃了没有?”

  “劝烟鬼不吃烟,不如劝狗不吃白米饭。他那样深的烟瘾,恐怕到了阴间还会瞒着阎王偷吃呢!”

  “咳!”

  奇怪!往日一步一步地走进丛林的时候,呼吸了一些丛林中吹来的新鲜空气,心里就自然而然地感觉到清爽愉快;今日什么事,却触目都成惨景了;脑海也给悲伤的情绪占住了。当一个横躺在地上,颧骨高突,两额深洼,一口黑牙暴齿露出来,头发像被猎追的刺猬似的,一根一根直向上竖的尸骸的光线,激刺我的视神经,我同情的热泪,不知不觉就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我微声嗟叹说:“呵,这是多么可怜呵!”

  “侄儿,不必可怜他,他简直可谓自作自受。”聋子伯伯露出厌恶轻视的态度,仿佛他真的不值得怜悯。

  我好久不作声,末了才说一句:“那是怎么说呢?”

  “你在家日子少,对于他的行为当然不大熟悉。他的罪恶,要是一件一件记起来,怕要写满一本簿子罢!你若爱听,我可以稍微讲些给你听。”

  “好呀,我们坐下来讲罢。”

  我铺了手巾垫坐。他把猪屎刮及粪箕放在一株树旁,靠近我坐在一块石头上。

  三

  “谈起来话正长呢!”他开始说,“他是放加一老利底恶债(2),涂毒贫民,绰号财神菩萨邹戏臣的儿子,谅谁也会知道。在莲西村有一块三十多亩宽的平地,不就是他家的屋基吗?当时邹老头儿造屋,端的容易!人人都羡慕地说:‘邹老爷做房子,好像撑伞一般;撑一下,就是一栋。’至于他家的花边呢?究竟也不知道多少。有一次邹老头喝醉了酒说:‘花边值什么?一百个壮少,能够担起我的十分之一的财产出大门,我就佩服他们本事高。田地:东一畈,西一畈,谁能数的清楚?一匹骏马跑一天,也不出我的田地之外。’你想,这是如何富豪啊!”

  “这个伽蓝菩萨(3)出世时,”聋子伯伯拍着死尸继续说,“邹老头儿三十二岁,可怜乐得什么似的!乳母无数地喂养他;狐皮紧紧地裹着他,怕他害了寒,衣服从未见过天面,因为衣服在太阳里晒着,五魃(4)会用线吊了灵魂去;他的脚好像与地无缘,很少接近的机会;吃的东西,名儿都不会听过;他自幼便如此娇养惯了!”

  “他七岁就在一个盛名鼎鼎的张老先生——张举人——跟前读书了。他很聪明,每天能读三百字,还能对‘对儿’;不过奉承服侍的人太多,少爷少爷之声不绝于耳。于是他觉得比较别人要尊贵些,别人比较他要卑贱些,心里渐渐地骄傲起来,动不动就打挞人,佣人们挨了这皇太子般的少主人的打,谁敢哼出半点声响,还要扛着肩头呃呃地笑道:‘少爷,不会打痛了手吧?’”

  “有了母亲的溺爱,他有一天无一天的上学去了。太阳不晒到肚皮,他断不从温软的床上爬起来。邹老头儿有时也会骂他不勤快,他的母亲总会辩护说:‘一个孩子怪可怜!即不读书,难道少了他穿的吃的吗?’”

  “乡村演戏,他总在女人伙里,抛梭似地跑来跑去,拗腿接吻,无所不至,这都是想得他欢心人,引诱他所做的;但从未有人干涉过,责备他无理。他于是越发放纵起来了。”

  “住在他家隔壁,有一个青年寡妇,名吴家姩,长得苗条清秀,雪白的脸儿,明媚的眼睛,使后生人看见,都会饥馋似的赞叹说‘呵,好美丽的一个女郎。’他父亲是个秀才,受了诗书的教训,自然品行还端正。他却借了人人见了都喜欢的银子的魔力,竟把她勾搭上了。”数月以后,她怀了孕,邹老头才知道,几乎急得要发疯。就从那年替他完了婚。

  “这是他幼时的事迹,你也许听过一些吧?”他暂时停止谈讲而问我,

  “不错,不过不大清楚。”我说。

  “革命军把宣统皇帝赶走了,”他继续谈,“改国号为中华民国,省城也起了个什么陆军学堂,听说在这学校毕业,有武进士的出身,提督抚台的希望。邹老头儿为了富贵双全,就派了十几个佣人护送他去读书,但刚过半年邹老头夫妇一对都吐血死了。人们很奇怪这种事,一个大财主怎么也有死去的一日?他们为什么吐血而死?难道他们隐藏在屋子里还会损伤什么?后来穿洋鬼子衣服、骨瘦如柴的他,洋里洋气地回来发丧,大家才明白了他那半年连嫖带赌吃鸦片烟的耗费,以万计算,也不知几多万;地窖里埋藏着的花边,一缸一缸地挖尽了。于是邹老头儿活活气死了。他遍身长的杨梅疮,他的老婆和吴家姩都沾了些恩光,烂腿的烂腿,烂小便的烂小便了。乡村住不惯,又到上海、汉口……游历一次。田地屋宇统统卖的洗刷精光了。穷了,无衣无食了。鸦片烟发了瘾,老婆的裤儿都偷出去当了,两只手多生了一只,变成三只手了。”

  现在再告诉你一桩丑事,就是:我养的那口大塘,每年可收三千斤鱼,去年只收二千五百斤,同样的鱼苗,相等的鱼草,怎么会减收呢?后从各处探访,才得知有人偷了鱼。6月的某一晚,月亮很明,照得地面霜也似的白,我躲在一株樟树背后,静悄悄地守候着。鸡啼过二遍,并无踪影;正想着回家去睡觉,忽然闻着一阵大粪臭;又听见微微脚步声,一个黑影从墙角边伸出来向四周望了一望,然后缓缓地走到池塘旁坐下,执着钓竿,注视水面钓起来。我轻手轻足走近一认,谁知是他老先生;我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喊道:“狗儿干的好勾当;”“嗄,嗄,嗄!”他吓得跪倒在我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那副慌张恐怖的模样,可笑又可怜。今日才见他死狗般躺在这儿。死了也罢,罪也算造够了,园中的蔬菜,村里的鸡鸭,也可以少当心点。

  我听完了,觉得没话去回答他。只是说:“他实在是堕落极了;但他也是个不幸者,不幸生在富豪家!”

  “是呀!大富不好,富家多出坏子弟。”他破声喊出来了。

  “我们总要想法子埋了他才好。”

  “牛死剥皮,人死埋葬,那是免不了的。我们回家去募些钱罢。”

  四

  下午我帮助几个工人把狗儿的尸体,装在白杉树棺材里,然后抬到山上去埋。工人们对我说:“先生,太富也不好,这不是富的结果吗?”“是的,富为万恶之源。”我口里虽这样说,心中却想着:“赤贫又有什么好处?村里贫苦的孩子,不是想认识几个字,记记账,都没有机会吗?”

  以后每当静寂的时候,那个“如何使太富者小康,赤贫者不贫”的问题,总在我脑海中转着。

  四月二十二日于九江南伟烈学校

  【注】

  (1)此作发表在1923年1月15日出版的《新江西》第1卷第3号。

  (2)当时民间盛行的一种高利贷。

  (3)毁家败家之神的名称。

  (4)魃,读bá,神话中的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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