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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论语》


  小时读熟的书,长大类能记得,《论语》读得最早,也最后不忘,懂得它一点却也是最后的事。这大约是生活上经验的响应,未必有心要了解圣人。日常之间,在我有所觉察,因而忆起《论语》的一章一句,再来翻开小时所读的书一看,儒者之徒讲的《论语》,每每不能同我一致,未免有点懊丧。我之读《论语》殆真是张宗子之所谓“遇”欤。闲时同平伯闲谈,我的意见同他又时常相合,斯则可喜。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一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愚按思无邪一言,对于了解文艺是一个很透彻的意见,其意若曰,做成诗歌的材料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圣保罗的话,“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惟独人以为不洁净,在他就不洁净了”,是一个意思两样的说法,不过孔丘先生似乎更说得平淡耳。宋儒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一首恋歌钻到牛角湾里乱讲一阵,岂知这正是未能“思无邪”欤,宁不令人叹息。中国人的生活少情趣,也正是所谓“正墙面而立”,在《中庸》则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愚前见吾乡熊十力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对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很发感慨,说他小时不懂,现在懂得,这个感慨我觉得很有意义。后来我同熊先生见面时也谈到这一点,我戏言,孔夫子这句话是向他儿子讲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位贤明的父亲。

  二

  《中庸》言“诚”,孟子亦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论语》则曰“直”。我觉得这里很有意义。“直”较于“诚”然自平凡得多,却是气象宽大令人亲近,而“诚”之义固亦“直”之所可有也。大概学问之道最古为淳朴,到后来渐渐细密,升堂与入室在此正未易言其价值。子曰,“人之生也直”,又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又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从以直报怨句看,直大约有自然之义,便是率性而行,而直报与德报对言,直又不无正直之义。吾人日常行事,以直道而行,未必一定要同人下不去,但对于同我有嫌怨的人,亦不必矫揉造作,心里不能释然,亦人之情也。孔子比后来儒者高明,常在他承认过失,他说“直”,而后来标“诚”,其中消息便可寻思。曰“克己复礼为仁”,曰“观过斯知仁”,此一个“礼”与“过”认识不清,“克己”与“仁”俱讲不好,礼中应有生趣,过可以窥人之性情。愚欲引申“直”之义,推而及此,觉得其中有一贯之处。

  三

  陶渊明诗曰,“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愚昔闲居山野,又有慨于孔丘之言,“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此言真是说得大雅。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人之情总在人间。无论艺术与宗教,其范围可以超人,其命脉正是人之所以为人也。否则宇宙一冥顽耳。孔子栖栖皇皇,欲天下平治,因隐居志士而发感慨,对彼辈正怀无限之了解与同情,故其言亲切若此,岂责人之言哉。愚尝反复斯言,谓古来可以语此者未见其人。若政治家而具此艺术心境,更有意义。因此我又忆起“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句,这句话到底怎么讲,我也不敢说,但我很有一个神秘的了悟,憧憬于这句话的意境。大约匏瓜之为物,系而不给人吃的,拿来做“壶卢”,孔子是热心世事的人,故以此为兴耳。朱注,“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未免索然。

  (一九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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