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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乡(2)


  我真是咬住了我的牙关,发出这声驳诘,——其实比话声还快的掷过去的眼光,已经为我释然了。

  “不上十天工夫,我不是从那头载先生回来吗?是不是?要像那天——那天先生正赶到家吃饭罢?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又低下头寻找,随就对我坐着。

  我好容易吐一吐气,得了转变我的眼睛的地方了。

  那是他的烟筒。自然,他并不是拿出来做认识我的见证,——他何从知道,我曾经默默地赏识过,的确是这样一个红得发亮的古老的竹根。

  这,我立刻也以为可喜,——只是一暂呵。

  “为什么总是回来才——”

  我没有说完,他在一口气吸下去。

  “什么?先生。”

  “没有什么。”

  他依然是吸。

  “母亲呵,你想探一探儿的消息吗?最好是来访他,他收进了儿的笑,儿的——”

  我伸头到舱外,站在船头朝来处——怎的,阴沉沉的!不见青山,不见白云,简直同刚才——不过心里知道那里不是我的去向,另外那扬帆骄傲的指示我也有跟我而来的罢了。

  我只得又来搜视芦柴。原来并非连成一片,一丛丛有带水之隔,——那里也在吹烟哩!……

  “是——”我要昂头叱咤了,茫茫草莽,喊出我的萍姑娘来回答!这个勇气我是有的,萍姑娘也决不抱怨我唐突,——谁不可怜我呢?

  于是我又掉头,用询问的眼光看舟子,而他放下烟筒:

  “走,先生。”

  “我是说,那里不也有人吃——”

  “是的,这就叫做‘中路停’,我们来往,多要歇息一会的。”

  “请你问一问,看是不是——”

  啊,不是,我们只听了声音就知道。载那位姐姐的是我的侄儿,好孩子,茶烟什么都不来。

  “唉,我的舟子,你那粗糙而皱摺的面额,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藏住了天时人事多少?”——其实我没有出声。

  他慢慢的一句:

  “先生,您睡一睡罢。”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我怎忍耐得住呢?——我更何须忍耐呢?

  “睡吗?不!平素我坐船老是睡,此岸紧接彼岸,今天,老翁呵,我要为你倾吐,——我受载了许多人世的哀愁,他就成了鲜红的花,开在我的心上,我的血一天一天的被他吸干了,所以现在——”

  “先生,您——”

  “老翁,这我更难受了,你不要——我为什么最后还来赚你的眼泪呢?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世界上大天计算我的行止的,只有我的母亲,最近的十年当中,我挨她住过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泪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请——我真算是福气,最后又遇见了我的萍姑娘,那位姐姐,她比我大一岁,小孩时我们常伴在一块。早年她跟她的男人在C城开锡店,你知道,我们乡里是有许多人跑到C城寻生意的。还有她的母亲,现在是不在了,最是赏识我的聪明,简直比自己的姑娘还爱。我只身住在京城,我的脾气坏,也没有爱过什么女子,可是我时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话音,她的——我就为她祝福,——我老是这样的,捧着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诸般孤弱。

  “先生,您还是年少——”

  我们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却芦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讲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着脸,——此时我向着船头躺卧,——静听橹声继续。

  不消说:我终于睡着了。

  N镇是县境极西边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水程。我们决定就在这晚走夜船,——其实我只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坚留我同坐一只。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虽说是初秋天气,夜深露重,毕竟要比陆上为冷,——我的行装,除了一个手提的小包还有什么呢?

  吃过饭,我们在久于相识的饭店主人执住的豆一般的灯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踏上船了。

  我最后下舱,舱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开她的被囊来垫坐了。我靠船尾这一头,萍姑娘的弟弟紧挨萍姑娘,偏斜的对我。

  “漆黑的!”

  小人儿用了细小的声音发出他的愁闷,回答的却从我的背后:

  “‘十九二十边,月出二更天’,——一会就亮。”

  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动弹了,仿佛有意来告我:又在开头!

  “萍姑娘,难道我们不欢喜吗?我记得你曾经要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不叫;我叫,你笑——”我转到这样的思想,——萍姑娘抚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里。——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吗?”

  接着我们两个谈话,——饭店里只即时即地的讲几句,因为我不愿把我这样形貌惊扰萍姑娘的平安,并不坐在一块。我说,“我的母亲知道姑娘来了,一定要留姑娘安住几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记不了奶奶!——家里实在不能耽误一天,烧了香,顺便在舅家歇了雨夜。先生这一提——”模糊当中,似乎是把衣角牵到脸上。我呢,本有点生气,要急促的拦住,结果依然馒慢一句:

  “姑娘,不那样称呼罢。”

  “阿弟就跟姑娘过日子吗?”萍姑娘没有话回了,我又问。

  “是的,就在店里做学徒,——阿母丢下他,只有五岁。”

  我是想从萍姑娘得到什么的,现在萍姑娘的话,萍姑娘的笑,都给我听见了,反而使得我在搜寻,从我的并未干枯的脑海远远的一角。

  笑上我的脸,儿时的机智活泼真个回复了:

  “姑娘!你记得吗?我——我愿我是那样——”

  唉唉,勉强终于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样沿门送欢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还是没有讲完的好,因为——朋友,让我补给你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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