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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莫须有先生传可付丙(1)


  【注:付丙,即烧掉。丙,南方,属火,所以以丙代指火。】

  话说那一位重听之人终于叫叫一声莫须有先生呜咽不成言了,莫须有先生已经感得一个预兆,天下一定有一遭生老病死了,但我得振起精神冷静一点,看我对于人生到底是如何的一个态度,我听了一个老娘儿们哇的一声哭叫,也很不免有点悚然,仿佛随人悲歌的样子,其实我仔细一想那完全是一个刺激作用,我并没有动心,是的,我呱呱堕地以来就是如此,生而好奇于死,凡事最不足以动我厌世之感者莫过于死,盖是我所最爱想像的一个境界,但从来不去思索她,走马观花而已,也不喜欢看棺材,也不同我的一位朋友一样见了棺材就怕看,我只觉得它是一具并不好看的器物而已,我所想像之死盖就是一个想像,是经验之一笔画,——其然乎,其不然乎?

  我尝怀想一个少女之死,其于人生可谓过门而不入,好一个不可思议的空白!然而死之衣裳轻轻的给女儿披上,一切未曾近手,而这一个花园本来乃各人所自分的,千载一时,又好一个不可思议的无边色相之夜呵!莫须有先生平生大概常是这样的千遍万遍自己死了,猛抬头却见人生又在那灯火阑珊处!

  那个眼光,真叫做静若处女动若脱兔。吁嗟哉,这点意境倒确是很可以骄傲自己一生,就算他一个盲人亦何碍乎天地之间呢?好比人间有一把伞,伞这个东西每每就撑起我的想像,我觉得它好看极了,可以给一个绝代之人行云行雨,粉白黛绿,罗袜生尘,一盖之天下,天下之雨,雨中盖更是一幅朝云的浓淡,都是随了那一把伞而造化之,——呼风唤雨你们有的是术士,拖泥带水北京拉洋车的,我又何尝不可忘记呢?大概莫须有先生的梦里也不能凭空的堆积尸首,因为他说他很是小器,不比造物主那样的大度,降生一个圣人而又亲眼钉十字架了,莫须有先生只在一位大诗人的笔下看见一位女王醉生梦死。有时他的的确确看见自己给人一枪打死了,醒转来正是自己还很是急燥的证据,心里怦怦的跳,做这么一个恐怖的梦。

  “莫——莫——莫须有先生,我——我的外甥女儿今天早晨死了!”

  “这——这话怎么讲?”

  “昨夜里得了病,不到一天孩子就丢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这才从后台里头跳了出来,呼吸疾迫,立地乱翻几个筋斗云,而一听大擂大鼓全不为我响应,而台下的大学教授们叫倒好道,这个小丑你别耽误工夫,我们要看的是艺术家杨小楼!看官,世上的事毋乃不可解,这一刹那不是那一刹那矣,听一言而可以发狂,而一封情书又可以续命。莫须有先生赶紧就忙里偷闲,思索到不可说不可说境地,生死之岸来回一遍,全无着落,然后只好以文字做符号,她?她?她?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呵,就丢了?这句话怎么讲呵,我虽无论如何望不见造化怎样的形成明日之花朵,但我实在不能从昨日的明眸里写一个一生呵,美丽的姑娘呵,言下我已是一个终身之憾,——怎么的,就因为听了一个聋子给我讲一句话?语言文字代表了一个什么?世上的事都是一个缘起!哈哈,我有所得!有所悟!这是怎么的!这是怎么的!你们且别闹且别闹!我一定有一个参禅之可能!我且把眼睛闭着……

  “莫须有先生,姑娘生得太乖巧了,乖巧孩子就短命!”

  “我再不听你们说话再不听你们说话,聋舅爷你别哭你别哭,我的世界何所增减?有你们这一个无名的女孩儿以前我是我的世界,没有你们这一个有名的女孩儿以后我的世界也还是我,——等我再观察一下,——是的,世界正同一个人的记忆一般大小,不能因为可怜的莫须有先生一旦死了就成了一个窟窿丢了一个东西呵。什么叫做‘我的’?我不如说我的这一枝写字的笔是我的!我在琉璃厂买来的!死了我拿去!在一个古人的梦里我丢了!欲将张翰松江雨,画作屏风寄鲍昭。然而我这个解脱之身躯还得跟着我走呵,不由得我的彼岸之泪回转头来,风萧萧兮易水寒,著实的泣别一下,再认识一下,于是我才真是我所最亲爱的,指鹿为马,认贼作子,形影相随,一直到世俗之语言‘莫须有先生盖棺论定’了。

  人就从此算是死了。今天今天,她,她,她,美丽的姑娘呵,好比我画一幅画,是我的得意之作,令我狂喜,令我寂寞,令我认识自己,令我思索宇宙,本来无一物,颜料的排列聚合而已,时间的剥蚀那是当然的,那又是一个颜料的变化而已,一切,一切,这是一切呵,你们如不感到此言的确实,那是你们感得不真切,是你们生活之肤浅!哈哈,从此我将画得一朵空华,我的生活将很有个意思,千朵万朵只有这朵才真是个玩意儿,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你看,飞飞飞来了,飞到我的门前来了,哈哈,原来是姑娘的鹦鹉,鹦哥儿,姑娘如今不在了,你,你,唉,唉,不由我一腔无明洒,洒,洒上花枝都是我的痛悔……”

  至此莫须有先生圆睁双眼,大放金光,白昼不幻,怎么的我难道就自己催眠醒来?做了一场梦?说了一些什么梦话?可给人听见了没有?回头人家说我从恋爱里头解脱生死!我的房东太太还没有回来,聋舅爷他还在这儿犹有余悲,——聋舅爷,我说什么没有?可笑我又同你说话!至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今日之我完全不是昨日之我矣,明镜无所自用其认识矣,十年不能信解之道一旦忽然贯通之矣,我将怎么好呢?还是同平常一样的过日子不呢?

  我所在之地球总一定还是同平常一样,那么芸芸众生有一人格外别致倒不算怎么无聊之事,值得这一番工夫,否则我是师兄,你是师弟,出门上街买东西,见面拱手拱手,或者又好比太平盛世,褡帽马挂,元旦拜年,恭喜恭喜,发财发财,那这个还成一个什么世界呢?实在的,我只愿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合理的社会,人都不自相作践,比凡百动物好看得多,权且就同北京的公园那么个样子,大家都有闲有闲,青年男女,花香鸟语,共奏一个生之悦乐,我呢,好容易达到这个地步,舍不得放弃,我就还是我,独为万物之灵,高高的站在人生之塔上,微笑堕泪,但我怕我这个好像是栽瞌睡,因为此项境界一定只有不梦之寐可以相比,然而是人生最好的一副精神呵,我只怕我保持得不长久,明天早晨起来又是烦闷,见了人又讨厌人家,你们为什么那样的愚蠢呢?

  但目下我这个造谒总是确实的,本来一个梦已自成其时间与空间,所以如来一念见三世,明天怎么样明天又再看,所谓日月至焉而已矣。我告诉你罢,圣人才真是凡人,经典也大都是小说,只有我这个非圣无法之人最能够懂得道理,斗室之内,天天坐在这里空口计算,就如同小时所读过的一篇寓言所记的一位懒汉一样,躺着躺着,一脚一脚——把我的瓶子踢翻了!糟糕,摔破了!眼巴巴的不胜其顾甑了,侧耳而万籁俱寂,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莫须有先生刚才自言自语已经跨过门槛自入其室矣,倒在炕上面壁而昼寝矣,咫尺画堂给一个人睡这么一个大炕,所以剩下的隐士之书,以及什么瓶儿画儿,古董玩器,都无立锥之余地,只好把一家破落户之床头装点得满目琳琅了,今年的雨大,四方上下动不动就有屋漏之虞,中夜耿耿,遽而求火,惟恐一生之玩具也还有无妄之灾,若说这一个小花瓶儿,就靠着窗玻璃那一角向隅,至今尚未插花,是从普陀山来的一位长老之所赠,所谓建漆是也,莫须有先生常常惊起却抬头,爱它立那么个小小的影儿,不是月夜,就是灯光,才在壁上,却又云妨,——哈哈话说是我低头错看人了,好一个巨影之人!就是我自己的影儿也,我说我动手去摸它一下子,那晓得镜花水月我就现身说法,而想不到今天今天,是我是我,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一脚就把它踢翻了,摔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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