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鸾曲|邓中夏

孤鸾曲

　　（一九二五年）

　　一

　　青梅竹马遥相忆，

　　豆蔻年华才十四，

　　十五未谙儿女情，

　　十六初解相思字。

　　生逢强盗秽国时，

　　儿女醉心救国事，

　　此时无情似有情，

　　两心脉脉如牵系，

　　忆郎身被创痍归，

　　软抱徐抚柔声泣。

　　二

　　国难方殷家难起，

　　母盼抱孙强郎娶。

　　闻得新人美如玉，

　　金装闺房衣罗绮。

　　十日新婚郎逃去，

　　暗里心事默相许。

　　郎纵无言侬应知，

　　不自由时毋宁死！

　　三

　　京华三月杏花稀，

　　农场败絮傍堤飞，

　　荷叶如钱菱如织，

　　残红随蝶上春衣。

　　郎从波底窥鬓影，

　　偎卧青莎喁语微，

　　阿郎执手问相爱，

　　心情暗许不相违。

　　从此西直门外月，

　　夜夜双双影送归。

　　四

　　旖旎风光不胜过，

　　阮郎途穷叹奈何！

　　忽执侬手言将去，

　　此去江南离恨多。

　　且抚瑶瑟送君行，

　　掩仰断续不胜情：

　　惆怅明朝邮亭路，

　　碧海东西两浮萍。

　　安得天涯成鹣鲽，

　　莫使空闺怨畸零。

　　五

　　前年忽得春申书，

　　读罢吞声泪暗弹。

　　江南虽有好湖山，

　　烟霞宜看不宜餐。

　　囊空原宪情未艾，

　　身嫁黔娄愿已阑。

　　此时阿母频相劝：

　　阿郎像似长贫贱，

　　春花秋月莫等闲，

　　朱门绣幰实堪羡。

　　六

　　忽然青鸟海上来，

　　天使青鸟作良媒。

　　周朗浊世佳公子，

　　娇小相识无嫌猜，

　　瑶函金笺锦字书，

　　写尽愿同尘与埃。

　　阿母相逼女伴助，

　　欲从不从由母去，

　　茑萝相托隔重洋，

　　从此鹊巢鸠占据。

　　侬知郎情坚如石，

　　郎莫怨侬轻若絮。

　　七

　　闻道人言郎蕉悴，

　　寄书秣陵意歔欷。

　　劝郎切莫饮醇酒，

　　醇酒乱性伤心胃；

　　欲劝郎莫饮醇酒，

　　郎非醇酒无安慰。

　　此是柔肠千转言，

　　此意缠绵君知未？

　　八

　　去年得郎辽东书，

　　读罢心肠都断绝。

　　望侬莫作镜中花，

　　望侬莫作波底月，

　　镜中花影疑非真，

　　波摇影乱月残缺。

　　和泪复上阿郎书，

　　侬已罗敷再有夫？

　　阿母深愿侬未愿，

　　侬纵未愿欲何如？

　　侬知郎知即肠断，

　　侬肠断处郎知乎？

　　九

　　恨紫愁红落花天，

　　烟湿柳暗西楼月，

　　阿郎久客忽云归，

　　归来责侬情中绝。

　　凤低蝉垂恨奈何，

　　新人情似故人多？

　　波损蛾弯羞不起，

　　郎泪如霰湿香罗。

　　儿身不是杨花蕊，

　　飞去沾泥复沾水？

　　儿身不能化为双，

　　半伴阿郎半周郎？

　　十

　　郎道爱情已灰飞，

　　扶篱披柳踏月归，

　　临行吻我颊如炽，

　　握手掩袖泪长挥。

　　侬愿天下痴儿女，

　　相爱且莫轻相许，

　　轻相许时轻相违，

　　孤鸾失侣鸣何悲！

　　简注

　　【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赤色多者为凤，青色多者为鸾，故又名青鸾。《广雅·释鸟》：“鸾鸟……凤凰属也。”《山海经·西山经》：“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鸾鸟与凤凰常合称鸾凤，旧时比喻夫妇。孤鸾即指失去凤的鸾鸟。

　　【青梅竹马】李白诗《长干行》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句，后常用“青梅竹马”形容小儿天真无邪，嬉戏之状。

　　【豆蔻年华才十四】手稿里的“蒄”应作蔻。杜牧诗《赠别》有“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旧时因此称处女十三、四岁为“豆蔻年华”。豆蔻，植物名。

　　【谙】熟悉、懂得。王建《新嫁娘》诗有“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脉脉如牵系】脉脉，形容情思，有含情欲吐之意。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辛弃疾《摸鱼儿》词：“脉脉此情谁诉！”牵，联；系，结。牵系，形容紧紧地贴在一起。

　　【身被创痍归】被，通“披”。痍，创伤。创痍，同“疮痍”。杜甫《北征》诗：“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这里是指恋人阿郎久别归来，忍受着失恋的痛苦。

　　【国难方殷家难起】难，灾难；殷，盛大、深重。此句是说，国家正受深重灾难之时，家庭也遭到了不幸。

　　【金装闺房衣罗绮】金装闺房，即“金闺”，旧时对闺阁的美称。罗绮，有花纹的丝织品。

　　【侬】即“我”。

　　【毋宁】不如。

　　【京华】犹言国都。国都为文物荟萃之地，故称“京华”。这里指北京。

　　【农场败絮】农场，指郊区农村。败絮，凋落的柳絮。

　　【菱如织】菱，俗称菱角，一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池沼中，叶子浮在水面，略为三角形，花白色。“菱如织”是形容菱像编织成的图案点缀在水面上。

　　【残红随蝶上春衣】蝴蝶带着花粉，飞扑游人，把红粉末点缀在春衣上。

　　【喁】相应和的声音。

　　【西直门】北京一地名。

　　【旖旎】本为旌旗随风飘扬，引申为柔美、美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旖旎从风”。

　　【阮郎途穷】《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驽，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又相传东汉永平年间，剡县入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女子，被邀至家，其地草木常如春，半年后求归，还乡时子孙已历七世。后人用此故事作词《阮郎归》，并固定为词牌名。这里的，“阮郎途穷”，是形容好光景易过，而不得不离别的时候到了。

　　【瑶瑟】瑶，美玉。瑟，古代一种拨弦乐器，通常为二十五弦。瑶瑟，饰有美玉的瑟，泛指精美贵重的乐器。贾至诗《长门怨》有“深情托瑶瑟，弦断不成章”。

　　【掩抑断续】掩抑，低沉之意。断续，时断时续。

　　【邮亭路】邮亭，古时设在沿途，供送文书的人和旅客歇宿的馆舍。于谦诗《晓行》有“风透重裘寒不耐，邮亭驻节候天明”。邮亭路，这里犹言“千里迢迢”。

　　【碧海东西】碧海，绿色的海。旧题汉东方朔《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汗，与东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甘香味美。”碧海东西，形容相隔甚远。

　　【鹣鲽】手稿里的“

”疑为“鲽”之误。鹣鲽，鹣即比翼鸟，传说此鸟一目一翼，不比不飞，鲽为比目鱼的一类，两眼都在右侧，传说此鱼不比不行。旧以鹣鲽比喻夫妇相亲相爱。

　　【鹊巢鸠占据】《诗·召南·鹊巢》有：“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谓鸠鸟性拙，不善筑巢，居于鹊之巢中。这里的鸠喻指周郎，此句是说“我”勉强地同周郎成了婚。

　　【寄书秣陵意歔欷】秣陵，古地名，今江苏江宁县。因它紧挨南京，故后人常用秣陵代指南京。歔欷，亦作“欷歔”，叹气和抽泣声。如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茕茕然欷歔惴锡。”

　　【未】否，没有。

　　【辽东书】辽东，地名，旧指今辽宁中南、河北东北一带。辽东书，指从辽东寄来的书信。

　　【侬已罗敷再有夫】罗敷，古乐府《陌上桑》里描述的人物。说罗敷在陌上采桑，被使君（官名）看中，要强娶她，她机智地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为由严词拒绝了。这里的罗敷是借指女子已婚。

　　【恨紫愁红】紫，蓝和红合成的颜色，古人以为紫色不是正色。恨紫，指暮春深色。愁红，喻落花时节。

　　【久客忽云归】久客，长期客居外地。忽云归，言归来之突然。

　　【凤低蝉垂】凤，指旧时妇女的一种头饰，其形如凤，故名凤钗。蝉，指蝉鬓，旧时妇女的一种发式。这里的“凤低蝉垂”，是形容低头难言的样子。

　　【波损蛾弯】波，指流转的目光。蛾，指娥眉，女子长而美的眉毛。波损蛾弯，是形容羞愧痛苦的状态。

　　【颊如炽】炽，火旺。颊如炽，形容脸似火红色。

　　【孤鸾曲】浅介

　　一

　　《孤鸾曲》是石大城同志收藏下来的。解放后，他在四川丰都县历任副县长、政协副主席，与世长辞前夕，他写下了《关于邓中夏同志遗诗孤鸾曲》的一段说明：

　　“这一首未署名的旧体长诗，怎样会是中夏同志的遗作呢？是怎样得到的呢？请原谅我不能不冒昧地把我青年时代有一段历史谈一谈。我在一九二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二九年一月这段时间是在上海党中央工作。在一九二七年四月，中央迁到武汉后，留我与石琼（四川营山人）在上海留守，石琼同志担任交通工作，我则担任会计和保管文件及款子。到五、六月份，江苏省委书记陈延年同志，组织部长赵世炎同志相继牺牲。秘书韩步先叛变后，由宣传部长王若飞同志代理省委书记，曾找我去兼做过几个月的秘书工作。到十一月份，以瞿秋白同志为首的新中央迁回上海后，在中央政治局下面设立中央组织局，办理一切日常工作。另派余泽鸿同志（四川筠连人）来接替省委秘书，我仍回到中央，在组织局做文书科长的工作，主管收发、保管文件等事。我在一九二八年清理过去的文件时，见到中夏同志的一本旧诗草稿，大约有二、三十页。其中我对这首《孤鸾曲》，当时确是喜爱它，但也并不怎样重视它，便将这几页撕下来，聊备吟哦。我为什么认识是中夏同志的字迹呢？因为作省委秘书时，在若飞同志离职后，中夏同志由武汉来继任省委书记，我和他一起工作过一段时期，他起草的文稿，我经手抄印的很多，因此知道是他作的。（中夏同志是北京大学文科毕业生，词章和书法都擅长，曾任直隶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及上海大学校务长。）”

　　石大城同志的这段回忆，为确认《孤鸾曲》是邓中夏同志的遗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二

　　《孤鸾曲》的创作，当在五四运动前后。这个时期，正是诗中所写的，“生逢强盗秽国时，儿女醉心救国事”的多事之秋。鸦片战争以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英法联军对中国的战争，中法战争，中日战争，八国联军对中国的战争，日俄为争夺中国东北地区而进行的战争。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前仆后继，进行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戊戌维新、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等。痛击了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阴谋，使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浪潮不断向前发展。但是，由于我国政府的腐败，中国陷入到半殖民地的深渊，黑暗依然笼罩着中国。

　　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在中国人民中引起了巨大的激动。特别是许多先进的青年知识分子，包括邓中夏和毛泽东、周恩来、蔡和森、恽代英……在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〇年间，接触到并接受了马列主义，看到决定人类命运的已不是资产阶级，而是无产阶级。他们认识到，一个新时代的青年，单是做到“独善其身”、“洁身自好”是不行的。他们常常责问自己，到处充满了痛苦、悲惨、眼泪，我们，一个新时代的青年，能够找一块不沾泥土的地方，偷着去享安乐，享清福么？因此，当时不少的青年学生，尤其在北京，从黑暗中走出书斋，把马列主义和中国反帝反封建的群众运动结合起来，发动了五四革命运动。全国上下，爱国运动迅速发展，先进青年醉心国事，视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邓中夏，就是其中的一个。

　　《孤鸾曲》这首长诗，是一曲爱情的悲歌，诗人是将它放在时代的激流中来展示的。他写一对青年，曾是青梅竹马，当爱情快成熟的时候，正是民族苦难当头，于是他为救国奔波，各在天涯，但仍“两心脉脉如牵系”。他风尘仆仆归来，相见之时，她悲悔万分，泣诉相爱的往事：

　　她说，你母亲强迫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却为了我们的爱情，逃婚而去。这一行动，“郎纵无言侬应知，不自由时毋宁死”。后来我们同去北京求学，在那春花三月，开始了热恋，并定下终身，誓不相违，“从此西直门外月，夜夜双双影送归”。可是，好景不长，为了革命，却忍心同我分了手，远去江南。我们成了“碧海东西两浮萍”。

　　她说，前年忽然收到你从上海寄来的信，字字句句，对我的爱情仍然坚如磐石，然而，我是“读罢吞声泪暗弹”。因为那时，阿母、旁人和周郎对我软硬兼施，已逼我嫁给了朱门公子。“从此鹊巢鸠占据”：我俩似茑与女萝依附一体的心，被永远隔开了，阿郎呀，这不是我乐意的呵，但愿“郎莫怨侬轻若絮”。后来，听说失恋后你很痛苦，我着急地寄信去南京，劝你不要以酒消愁，以妨伤心胃。但又恐你不饮酒无安慰。我真是“此是柔肠千转言，此意缠绵君知未？”去年，你从辽东写来的信中，责怪我似“镜中花”、“波底月”，其实，我同你一样的痛苦呀，“侬肠断处郎知乎”？

　　今天，你突然归来了，我羞愧难言。但又有什么办法补救呢？没有了，“儿身不能化为双，半伴阿郎半周郎”。

　　听了她的诉说，他深感这场爱情已被残杀，于是，竭力克制着自己，作挥泪告别，“扶篱披柳踏月归”。她望着他“孤鸾朱侣”似的悲鸣而去，“侬愿天下痴儿女，相爱且莫轻相许！”

　　《孤鸾曲》虽是一首悲歌，但悲恸而并不低沉，它是对两座大山的控诉书，宣传革命的鼓动曲：爱情可贵，自由更可贵。牺牲爱情，正是为了打碎爱情的枷锁，获得真正的爱情自由，他深深地同情她，但又不满她的软弱，希望她站起来，投身到救国浪潮中去。这就是全诗鲜明的立意。

　　三

　　《孤鸾曲》这一首以爱情为题材的叙事长诗，出自革命领袖之手，实在是奇迹，但奇而并不奇怪，它正好说明：领袖也是普通的人，他们的文艺作品，应该是这样有血有肉的。

　　全诗都以一位妙龄女子的口气叙出，一气呵成。一百行诗，分为十节。第一节为序诗，写青梅竹马的恋人久别重逢。二至八节回忆热恋到爱情受挫的过程。第九节又回到见面情景。第十节是尾声，叙分手。全诗以情叙事，催人心颇。

　　《孤鸾曲》把新诗和古诗的特点凝结在一起，文词简练，语言流畅，抒情自然。读起来似一首古代优秀的民间叙事诗，又感觉得到新的时代的气息。它像《孔雀东南飞》那样朗朗上口，但两对恋人的气质和结局又截然不同。这是五四文学革命的产物，是新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有机结合的一个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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