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社会改造|邓中夏

文学与社会改造

　　——在保定新文学研究会的讲演（一九二一年六月）

　　兄弟承贵会的要求，在这儿讲演，我是非常欢喜，而且非常的荣幸。

　　我今天要讲演的题目“就是文学与社会改造”。从前我们中国人，对于文学的概念，不十分明了，以为文学是贵族的私有物、奢侈品，和一般社会是不相干的。到现在明白了些，才知道文学是什么东西与社会进化极有关系，于社会改造极有关系。

　　从前我们中国人既然不能把文学的概念弄得清楚，所以一动便错，几乎没有什么对的地方，我且举两项为例：

　　第一，他们把文学的性质看错了，以为“文以载道”的。就这高等师范有一位先生（即武合之）还高唱文学是“阐道翼教”呢。咳！像这样说来，文学是阐道翼教的，那六经之中诗经这一部书，也应该烧了。为什么呢？你看他上边不是载的什么男女相爱之诗，什么淫奔之诗吗？怎见得他是阐道？怎见得他是翼教？又试问他阐的是那种道？翼的是那种教？然而我们都公认诗经在文学上占很重要的位置，可见文学的性质，固不在什么“阐道翼教”了。

　　第二，他们把文学的功用看错了。太史公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而流俗人之所轻也”。他们竟把文学当作贵族的消遣品，倡优的献媚求，真是把文学的价值，泯灭殆尽。无怪杨雄要说文学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他们把文学看的于人生社会毫无关系，不过是个人的一种玩意儿，这就是他们眼中的文学功用。

　　他们把文学的性质弄错了，又把文学的功用弄错了，从这种种错误之中，那还能产生好的文学！

　　现在欧化东西，文学上受着影响，得了很剧烈的解放，加了很光明的色彩。都知道“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和批评”的东西。可是一个人到深山矿野、人迹所不至的地方，他们的道德行为是不能表现的；必要到社会里边，人与人发生关系，然后他的道德行为，才能表现出来。所以我们又可以说：“文学是社会表现和批评”的东西。

　　我们中国的社会文学，严格的说，简直没有；从宽来说，即有亦很少。譬如屈原贾谊一派人的文章，纯然是因自己不得志，发出来的牢骚；陈子昂、欧阳修一派人的文章，又纯然是赞美自己的际遇，“遭逢圣明”。这些记载个人荣枯的文章，真是汉牛充栋，若要在这里边找点挂社会意味的文学来，实在是困难得很。

　　即有亦很少，我也举点在下面：

　　那挂有社会意味的文学，不能不首推诗三百篇。如《小雅》《大东》，“小东大东，杼抽其空。纠纠葛履，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固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又如《魏风》《葛履》，“纠纠葛履，可以履霜。掺掺女乎，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之，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这两篇诗，写那时代的资本家，雇用女工，把那“掺掺女乎”的血汗功夫，来作他们发财的门径，葛履本是夏天穿的，如今这些穷工人到了下霜的时候，还穿着葛履。这把社会怎样不平，活画出来了。再如《魏风》《伐檀》一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连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篇诗经极力抨击资本家不应安享别人辛苦得来的利益。这可算是社会的文学。

　　晋朝陶潜（渊明）作有《桃花源记》，是他的乌托邦utopia描写一个无政府的社会，丝毫不受束缚。他本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的诗表现他的思想的地方很多。他这篇亦可算是社会的文学。

　　唐朝杜甫的《石壕吏》，也是一篇社会的文学。内写一个过路的客人，夜里偷听天宝之乱的事。他把那征兵制度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壮死亡的多，差役人的横行，都一一描写出来，满带社会的意味。

　　至于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中，如《新丰折臂翁》，《杜陵叟》，《卖炭翁》，都挂着社会的意味，也可算社会的文学。并且他可算是中国历史上稀有的社会文学作家。

　　此外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也有波及社会问题的地方。由此看来，中国的社会文学这么稀少，而且作者又不过偶一为之，怎说得上借文学以谋社会改造的话呢？

　　以下再说欧洲的文学：

　　欧洲文艺复兴以前，文学也不甚发达，差不多和中国一样。后来有什么古典主义，浪漫主义，但也是贵族的，非社会的文学。直到十九世纪的时候，写实主义发生，文学大放光彩。实写实主义的文艺，要描写现实人生的事，自然要波及到社会问题上面去了。挪威的易卜生，俄国的托尔斯泰是这时候两个最著名的代表。

　　先说易卜生。

　　易卜生戏剧所讲的，不外是“宗教问题”，“新旧思想冲突问题”，“社会上的阶级问题”，“婚姻问题（道德上和思想上的妇女解放问题）”。于今且提出婚姻问题来说说。

　　易卜生著的《娜拉》（一名《玩物之家》）《群鬼》和《海上夫人》都是讨论婚姻问题的名剧。

　　《娜拉》剧中的主人翁叫娜拉，她的丈夫叫郝尔茂，她丈夫很怜爱她，常常叫她“小宝宝”“小鸟儿”“小松树鼠儿”“我的最亲爱的”一类肉麻名字。又常给她一点钱买糖吃，买粉擦，买好衣服穿，打扮的缥致。她丈夫觉得同她有爱情是很好玩的，她那时也以玩物自安。到后来经过一些忧患，方才觉悟过来，自知亦为人类之一，对于一己自有义务，不应去作人家的玩物，于是抛了丈夫，弃了儿女，飘然而去。你看那剧中说：

　　郝尔茂……你就是这样抛弃你的最神圣的责任吗？

　　娜拉……你以为我的最神圣的责任是什么？

　　郝……还等我说吗？可不是你对于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女的责任吗？

　　娜……我还有别的责任，同这一些一样的神圣。

　　郝……没有的。你且说，那些责任是什么？

　　娜……是我对于我自己的责任。

　　郝……最要紧的，你是一个妻子，又是一个母亲。

　　娜……这种话我现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个人正同你一样——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作一个人。

　　群鬼剧中写呵尔文夫人，受不过她丈夫的气，跳出家庭。谁知给一个牧师朋友教训了她一顿，说她不守妇道，她只得回去。可是她丈夫无恶不作，专在外面偷女人，而甚至淫乱婢女，她只得牺牲她自己的人格，百般献媚，留她丈夫在家里。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建了一个孤儿院，作她亡夫的遗爱，替她亡夫修名誉。那知道她的儿子因受她丈夫花柳病的遗传，脑子坏了，从此成了疯人。她以后的生活是苦是甜，不言可知了。咳！男的许乱嫖，女的却要尽妇道，男的乱为不受社会的干涉，女的却和男子相反，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海上夫人》叙述一个年青女子名叫艾黎妲，父死无依，有个老头范格尔向她求婚，她那时以为有个安身之地，总比孤独无依好些，就胡乱允许了。过门之后，一切家务，都是她丈夫和前妻所生的二个女儿料理；她想去参与，她丈夫不许可；她丈夫以为这是痛恤她，是很好的待遇，可以博她的欢心。殊不知艾黎妲觉得这种不自由的妻子，不负责任的后母，是太无趣味的事，于是天天上海上洗澡，消遣愁闷。过那海阔天空的生活。她丈夫越不许她自由，她越自由。后来她想跟她从前抛弃的情人走。她丈夫知道留她不住，只得许她自由出走。她丈夫说道：

　　（丈夫）……我现在立刻和你毁约。现在你可以有完全自由选择你自己的路子。……现在你可以自己决定，你有完全自由，你自己担负责任。

　　（艾黎妲）……完全自由？不要自己负担责任？还担负责任，咧！有这么一来，样样事都不同了。

　　艾黎妲因此遂变了初心，不跟人走了。

　　这三篇都是讨论婚姻问题。前二篇描写旧式婚姻的不幸，苦恼，和种种可怕悲惨的情节；后一篇是喜剧，说明婚姻的自由和意味，必得经过不当的经历。这都是社会的文学。

　　再说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主张人道主义和尼采的超人哲学角立，为近世思想二大潮流，是诸位所知道的。他的著作很丰富，大约都脱不了人道主义的色彩。我且举几篇说说。

　　《战争与和平》这部书卷极宏丰。记载俄法战争时，两国恐慌的情况，和莫斯科火灾的惨状，事迹既奇，描写又刻划，使人读之，无不惊心动魄，这是他老翁非战的宣言，也是他人道主义的张本。

　　《何为》这书是托尔斯泰助理政府举行统计时作的。他因这个机会，得遍观下等社会的生活，知道贫民种种的苦状，遂不觉到他从前那种慈善布施的事业，都不是根本解决。因而推本于贫富之不均，就作了这部书以论其事。

　　《田主之朝》是叙随行村落时所见，痛言田主的贪暴，和农夫的愚惰困穷，都含有微意。

　　《婀娜小传》叙一个俄国女子，受法兰西自由风气的鼓舞，慨然和国中不良之制度，恶劣之习惯相抵抗，但后来终归失败，遂以身殉。这篇意在言行，警人不少。

　　此外他还有《近代的奴隶制度》《罪恶之原》《俄罗斯革命之意义》《互爱》《反对私刑》《不能免之革命》……都是对着社会作的。托尔斯泰本是一个社会党，他以富人不劳而食，游惰终身；穷人终年劳作，反不得养活；及陷于罪，社会又从而加以种种虐待。像这样的事情，合理吗？像这样的社会制度，不要根本推翻吗？这都是社会的文学。

　　俄国社会革命，现在已经成功了。就表面看起来，仿佛列宁杜尔斯基他们的功劳。其实啊？他们不过受Galolo，Kaiamgin，Doetoyeueky，Tommgenev，Tolstoy那般文学家之赐罢了。那些文学家老早就把私产制度怎样不公，皇帝地主资本家怎样万恶？都本其灵矝之心，运其婉柔之笔，穷形尽态地描写出来，给那些被高压被虐待的平民去想想。这么一来，那些平民的感情自然会被激动了，那些贫民的心里自然会被改变了，等到列宁登高一呼，那些平民自然会揭竿而起了。所以俄国革命，我以为应该归功于文学家。

　　总结以上所说的看起来，可以知道文学与社会改造的关系了。

　　诸位：今日的世界，全是黑暗呵！不过中国比西洋更甚些，想改造今日的中国，该用怎样的态度呢？现今有两种论调：一种是总改造，一种是另碎改造。我是赞成总改造的。比方一间房子，已经东倒西歪，就该拆了下来，重新建造，以奠久远之基。要不然，东补一块，西补一块，今日补一点，明日补一点，我恐怕终经免不了倒塌的祸。

　　今日世界社会改造的根本问题，就是“经济问题”。对于这问题的意见，分为两大派：

　　1.马克思派国家社会主义

　　2.克鲁泡特金派无政府社会主义

　　这两派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都是主张废除私产制度。换句话说，都是主张共产。他们不同的地方，只是经济的管理和分配。

　　第一派主张有政府，主张无产阶级专政，把所有的产业，完全归政府去管理与支配。他们的信条，是作工吃饭，不作工没饭吃。

　　第二派主张无政府，主张自由组织，产业归公所有，得自由取携之。他们的信条，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其他如法国的“工团主义”，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美国的IWW，大致相同，都是以废除私产为共同目的的。

　　中国将来改造，总须带点世界性。中国社会的改造，亦当以经济改造为重要点，因为经济是一切的根子。经济组织好，人类都跟着向上，经济组织不好，人类都跟着堕落。马克思说：“经济变动，在上层的政治、法律、哲学、艺术、宗教、都要跟着变动”。这话很有道理。可惜今日时不多，不能详说了。

　　诸位！来中国的罗素先生，不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吗？这次欧洲大战，他抛弃他冷静的生活，来谈社会改造。可见今日社会改造的紧急了。诸位！我们处在中国这个社会，比别处尤黑暗尤凄惨的社会，我们不当努力去改造吗？所以我希望诸位研究文学，莫忘了社会，更莫忘了社会改造。

　　再补上几句！我希望诸位

　　莫再作“阐道翼教”的奴隶文学

　　莫再作“风花雪月”的堕落文学

　　莫再作发牢骚赞幸运的个人文学

　　要作社会的文学

　　要作社会改造的文学

　　（1921年6月邓中夏在保定高等师范讲演，安志诚记录）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