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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山人小考


  明冯梦龙著《广笑府》,其第八卷有《无事寻烦恼》一则,云:

  一儒生姓潘,赴京应举,沽酒市肆,酒姬陆姓者,作十七字诗赠之曰:“秀才本姓潘,应选赴长安,一举登高第,做官。”潘答云:“佳人本姓陆,美质无瑕玉,念我客窗寒,同宿。”姬怒其狎戏,走讼于官。道遇一耆老,诘问其故,亦作十七字诗,劝其息讼,可省忧烦,诗曰:“潘郎与陆嫂,无事寻烦恼,若还到官衙,不好。”

  此十七字诗例之一,意仅在滑稽嘲笑。

  明郎瑛著《七修类稿》,其卷四十九有《十七字诗》一则,云:

  正德间,徽郡天旱,府守祈雨欠诚,而神无感应。无赖子作十七字诗嘲云:“太守出祷雨,万民皆喜悦,昨夜推窗看,见月。”守知,令人捕至,责过十八,止,曰:“汝善作嘲诗耶?”其人不应守,以诗非己出,根追作者,又不应,守立曰:“汝能再作十七字诗,则恕之,否则罪至重刑。”无赖应声曰:“作诗十七字,被责一十八,若上万言书,打杀。”守亦哂而逐之。此世之所少,无赖亦可谓勇也。

  此十七字诗例之二,滑稽而外,又兼讥刺矣。

  十七字诗为俳谐体诗,以五言三句及二言一句组成,其传神妙处,即在最后二言,盖亦颇合于西欧修辞家所谓长起短结,收文字之滑稽效果者也。

  此体始于宋代,起于至和年间,嘉祐以后,流传渐广,至元祐、绍圣间,则已盛极一时矣。此体何人所倡,尚待查考,然公认以此体独步擅场,至于家传户晓者,则张山人也。

  宋人何薳著《春渚纪闻》卷五《张山人谑》:

  绍圣间,朝廷贬责元祐大臣及禁毁元祐学术文字,有言《司马温公神道碑》及苏轼撰述,合行除毁。于是州牒巡尉毁拆碑楼及碎碑。张山人闻之曰:“不须如此行遣,只消令山人带一个玉册官,去碑额上添铸两个不合字,便了也。”碑额本云“忠清粹德之碑”云。

  宋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八《张山人诗》条云:

  张山人,自山东入京师,以十七字作诗,著名于元祐、绍圣间,至今人能道之。其词虽俚,然多颖脱,含讥讽,所至皆畏其口,争以酒食钱帛遗之。……

  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亦言及张山人,云以诙谐独步京师,虽未指明作十七字诗,然以时代考之,此固十七字诗张山人无疑也。原文云:

  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

  一谓“张山人,自山东入京师”,一谓“兖州张山人”;一谓“著名于元祐、绍圣间”,一谓“熙、丰、元祐间……以诙谐独步京师”俱皆符合,可知两者同一人也。

  又,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亦有“张山人说诨话”之记载。《梦华录》所记为崇宁至宣和间汴京繁华旧事,其时代与洪迈所谓“元祐、绍圣间”,王灼所谓“熙、丰、元祐间”不相上下;则此“说诨话”之张山人,必系“以十七字作诗”及“作滑稽无赖语……以诙谐独步京师”之张山人无疑。

  综合上文观之,张山人事之已可考者如下:

  张山人,山东兖州人,自乡里入汴京,在瓦舍说诨话为生,善以十七字作诗,颖脱含讥讽,人多畏其口,著名于熙宁(一〇六八)至崇宁(一一〇三)间。

  然“山人”仅为别号,其名犹未显也。其名为何,始见于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曰“寿”。原文云:

  往岁有丞相薨于位者,有无名子嘲之,时出厚赏购捕造谤。或疑张山人寿为之,捕送府。府尹诘之,寿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但生而为十七字诗鬻钱以餬口,安敢嘲大臣?纵使某为,安能如此著题?”府尹大笑遣去。

  上记逸闻,《王直方诗话》所载更详(据宋胡仔编《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八所引):

  禹玉既亡,有无名子作诗嘲之云:“太师因被子孙煎,身后无名只有钱,喏喏佞翻王介甫,奇奇歆杀宋昭宣,常言井口难为戏,独坐中书不计年,东府自来无土地,便应正授不须权。”其家经府,指言是张山人作。府中追张山人至,曰:“你怎生作诗嘲他大臣?”张山人曰:“某自来多作十七、十六字诗,著题诗某吟不得。”府尹笑而遣之。

  据上引二条观之,关于张山人事可以补订者为:一,张山人名寿;二,作十七字诗外,亦以十六字作诗,然不作著题诗。其次,吾人得从而考出张寿山人自山东兖州至汴京之年代,以及十七字诗体确系张寿所首创,盖王灼《碧鸡漫志》词意之间,似谓张山人虽以诙谐独步京师,然作滑稽无赖语,在至和已有之,未必始于张山人也。

  今考在至和年间已以十七字作诗者,正是张山人寿。按王禹玉殁于元丰八年(一〇八五),张山人于是年称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自元丰八年上推三十年,可知张山人于至和三年(一〇五六)左右来汴京,并为十七字诗也。王灼所谓“起于至和”者,正是张山人初莅京师之时,名未大显之日,王灼或仅闻其诗,未闻其名耳。

  张寿之名震京师,盛极一时,一如洪迈、王灼所记,当在熙宁、元丰、元祐、绍圣四朝(一〇六七~一〇九七),为期三十余年之久。(其能以一瓦舍技艺人,耸动朝野,上下咸知者,则嘲王禹玉诗嫌疑一案盖有以致之。)然此三十余年,仅为张山人寿之黄金时代,而非其鬻诗餬口之全部生涯,盖张寿至汴京,系在至和三年(一〇五六)左右,而于崇宁癸未年(一一〇三)到京之孟元老犹及见之,则张山人之瓦舍生涯,至少亦当有四十七年也。

  张寿至汴京谋生,逞舌辩周旋于瓦舍间,其年至少当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即张寿生于天圣五年至十年,西历一〇二七至一〇三二年间),至崇宁癸未,山人当已届七十二至七十七之年,皤然老矣。以一独步京师,享名约五十年之艺人,当可起家立业,儿孙绕膝,面团团作富家翁矣。然张山人不事节蓄,仅足餬口,既无妻妾,自鲜子孙,及至耄耋之年,心力交瘁,无以再继,遂不得不返故里。吴自牧《梦粱录》释“瓦舍”曰:“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张山人之瓦舍生涯,虽盛极一时,然终不免于瓦解也。前引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八《张山人诗》条记张山人之死云:

  ……(张山人)年益老,颇厌倦,乃还乡里,未至而死于道。道旁人亦旧识,怜其无子,为买苇席,束而葬诸原,揭木书其上。久之,一轻薄子弟至店侧,闻有语及此者,奋然曰:张翁平生豪于诗,今死矣,不可无记述。即命笔题于揭曰:“此是山人坟,过者尽惆怅,两片芦席包:敕葬。”人以为口业报云。

  一代艺人,其身后萧条有如此者,可胜叹哉!

  张山人去世时期,必在孟元老抵汴京不久。设吾入置此时期于崇宁三年至政和三年间(一一〇四至一一一三年),则相差当或不致过远。据此推算,张寿生卒年代大约为:生于一〇二七至一〇三二年顷,卒于一一〇四至一一一三年顷,享年约八十岁。虽身后萧条,然其寿不可谓不高也。

  吾人所知张山人事止于此,虽未能详尽,然轮廓固已略具。所引为憾事者,乃至今未见张山人之十七字诗原作耳。宋袁文《瓮牖闲谈》卷六,论博家以骰子一二三四五六顺列为“浮图”,曾引张山人诗二句,曰:

  浮图好浮图,上头细了下头粗。

  此张山人或即张寿,诗亦为俳谐体,惜非十七字或十六字诗耳;此虽亦非著题诗,然设捕送官府,张山人仍可力辩为非己作者也。

  附记:世人往往将张山人与“张打油”混为一人,因两者皆以滑稽诗知名,且真姓名均隐而不显著。然张山人寿乃宋人,为十七字诗之祖;而张打油为唐人,与胡钉铰齐名,为打油诗之祖,其最著者为《雪》诗: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又,李开先《词谑》云:

  《中原音韵》作词十法:“造语不可作张打油语。”士夫不知所谓,多有问予者。乃汴之行省椽,一参知政事,厅后作一粉壁,雪中升厅,见有题诗于壁上者:“六出飘飘降九霄,街前街后尽琼瑶,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扫帚的使扫帚,使锹的使锹。”参政大怒曰:“何人大胆,敢污吾壁?”左右以张打油对。簇拥至前,答以:“某虽不才,素颇知诗,岂至如此乱道,如不信,试别命一题如何?”

  时南阳被围,请禁兵出救,即以为题。打油应声曰:“天兵百万下南阳……”参政曰:“有气概,壁上定非汝作。”急令成下三句。云:“也无援救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爷的哭爷,哭娘的哭娘。”依然前作腔范,参政大笑而舍之,以是远迩闻名。诗词但涉鄙俗者,谓之张打油语,用以垂戒。

  按中麓所说非是,周德清《中原音韵》所云,盖指唐人张打油,中麓不免附会耳。

  附记二: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二云:

  宋制,车驾飨景灵宫,太学武学宗学诸生,俱在礼部前迎驾。临安府有人作十七字诗讥之曰:“驾幸景灵宫,诸生尽鞠躬,头乌衣上白:米虫。”盖讥其幞头襕服,岁糜廪禄,不得出身,年年迎驾耳。

  同书卷六云:

  虞伯生际遇文宗,置奎章阁为学士;顺帝为明宗子,文宗忌之,远窜海南,诏书有曰:“明宗在北之时,自以为非其子。”伯生笔也。文宗宴驾,宁宗立,八月崩,国人迎顺帝立之。帝入太庙,斥去文宗神主,而命四方毁弃菖诏书。伯生时在江西,诏以皮绳缚腰,马尾缝眼,夹两马间,逮捕至大都,嫉之者为十七字诗曰:“自谓非其子,如今作天子,传语老蛮子,请死。”

  此南宋人及元人仿张山人体作十七字诗之例。汝成此则,当亦采自前人笔记,弟一时不及查得出处耳。

  附记三:近人独逸窝退士辑《笑笑录》,卷末有《十七字诗》一则云:

  有士子号西坡,善作十七字诗,值旱求雨,赋诗曰:“太守祈雨泽,万民多感德,昨夜推窗看:见月。”太守怒,使自嘲,应曰:“古人号东坡,今人号西坡,若将两人比:差多。”后将发遣,其舅送之,舅眇一目,又赋诗曰:“发配到云阳,见舅如见娘,两人齐下泪:三行。”既至配所,官喜其诗,令试为之,应声曰:“环佩响丁当,夫人出后堂,金莲三寸小:横量。”

  其第一首嘲太守祈雨诗,与郎瑛《七修类稿》所载某无赖子诗相类,或即据郎书增补者。然《笑笑录》亦系杂采众书而成,此则亦当系自《一见哈哈笑》一类之笑话书挦扯者,忆曾见之,弟已不忆为何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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