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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实人的一生(3)


  上海这年的夏天很热闹,刚成立不久的左翼作家联盟和社会科学家联盟等团体在上海都有许多活动。我们都参加了左联,也频并且在由王学文与冯雪峰负责的一个暑期讲习班文学组教书。他被选为左联的执行委员,担任工农兵文学委员会主席。他很少在家。我感到他变了,他前进了,而且是飞跃的。我是赞成他的,我也在前进,却是在爬。我大半都一人留在家里写我的小说《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是八月间的事吧。也频忽然连我也瞒着参加了一个会议。他只告诉我晚上不回来,我没有问他。过了两天他才回来,他交给我一封瞿秋白同志写给我的信。我猜出了他的行动,知道他们会见了,他才告诉我果然开了一个会。各地的共产党负责人都参加了,他形容那个会场给我听。他们这会开得非常机密。他说,地点在一家很阔气的洋房子里,楼下完全是公馆样子。经常有太太们进进出出,打牌开留声机。外埠来的代表,陆续进去,进去后就关在三楼。三楼上经常是不开窗子的。上海市的同志最后进去。进去后就开会。会场满挂镰刀斧头红旗,严肃极了。会后是外埠的先走。至于会议内容,也频一句也没有告诉我,所以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会。但我看得出这次会议更加引起了也频的浓厚的政治兴趣。

  看见他那一股劲头,我常笑说:“改行算了吧!”但他并不以为然,他说:“更应当写了。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不知道写什么,还写了那么多,现在明白了,就更该写了。”他在挤时间,也就是说在各种活动、工作的短促的间歇中争取时间写他的长篇小说《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这一时期我们生活过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艰苦都严肃。以前当我们有了些稿费后,总爱一两天内把它挥霍去,现在不了,稿费收入也减少,有一点也放在那里。取消了我们的一切娱乐。直到冬天为了我的生产,让产期过得稍微好些,才搬了一个家,搬到环境房屋都比较好些的靠近法国公园的万宜坊。

  阳历十一月七号,十月革命节的那天,我进了医院。八号那天,雷雨很大,九十点钟的时候,也频到医院来看我。我看见他两个眼睛红肿,知道他一夜没有睡,但他很兴奋地告诉我:“《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已经完成了。你说,光明不是在我们前面吗?”中午我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哭了,他很难得哭的。他是为同情我而哭呢,还是为幸福而哭呢?我没有问他。总之,他很激动地哭了。可是他没有时间陪我们,他又开会去了。晚上他没有告诉我什么,第二天他才告诉我,他在左联的全体会上,被选为出席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并且他在请求入党。这时我也哭了,我看见他在许多年的黑暗中挣扎、摸索,找不到一条人生的路,现在找着了,他是那样有信心,是的,光明在我们前面,光明已经在我们脚下,光明来到了。我说:“好,你走吧,我将一人带着小平。你放心!”

  等我出医院后,我们口袋中已经一个钱也没有了。我只能和他共吃一客包饭。他很少在家,我还不能下床,小孩爱哭,但我们生活得却很有生气。我替他看稿子,修改里面的错字。他回来便同我谈在外面工作的事。他是做左联工农兵文学委员会工作的,他认识几个工人同志,他还把其中一个引到过我们家里。那位来客一点也不陌生,教我唱《国际歌》,喜欢我的小孩。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新鲜情感。

  为着不得不雇奶妈,他把两件大衣都拿去当了。白天穿着短衣在外边跑,晚上开夜车写一篇短篇小说。我说,算了吧,你不要写那不好的小说了吧。因为我知道他对他写的这篇小说并不感兴趣。他的情绪已经完全集中在去江西上面。我以为我可以起来写作了。但他不愿我为稿费去写作。从来也是这样的,当我们需要钱的时候,他就自己去写;只要我在写作的时候,他就尽量张罗,使家中生活过得宽裕些,或者悄悄去当铺,不使我感到丝毫经济压迫,有损我的创作心情。一直到现在,只要我有作品时,我总不能不想起也频,想起他对于我的写作事业的尊重,和尽心尽力的爱护与培养。我能把写作坚持下来,在开始的时候,在那样一段艰苦的时候,实在是因为有也频那种爱惜。

  他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党组织的会有时就来我们家里开。事情一天天明显,他又在上海市七个团体的会上被选上,决定要他去江西。本来商量我送小平回湖南,然后我们一同去的,时间来不及了。只好仍作他一人去的准备。后来他告诉我,如果我们一定要同去的话,冯乃超同志答应帮我们带孩子,因为他们也有一个孩子。这件事很小,也没成功,但当时我们一夜没睡,因为第一次感到同志的友情,阶级的友情,我也才更明白我过去所追求的很多东西,在旧社会中永远追不到,而在革命队伍里面,到处都有我所想象的伟大的情感。

  这时沈从文从武汉大学来上海了。他看见也频穿得那样单薄,我们生活得那样窘,就把他一件新海虎绒袍子借给也频穿了。

  一月十七号了,也频要走的日子临近了。他最近常常去苏维埃代表大会准备会的机关接头。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走。这天早晨,他告诉我要去开左联执委会,开完会后就去从文那里借两块钱买挽联布送房东,要我等他吃午饭。他穿着暖和的长袍,兴高采烈地走了。但中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从文来了,是来写挽联的。他告诉我也频十二点钟才从他那里出来,说好买了布就回来吃饭,并且约好他下午来写挽联。从文没有写挽联,我们无声地坐在房里等着。我没有地方可去,我不知道能够到哪里去找他。我抱着孩子,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灰色的天空。从文坐了一会走了。我还是只能静静地等着命运的拨弄。

  天黑了,屋外开始刮起风来了。房子里的电灯亮了,可是却沉寂得像死了人似的。我不能呆下去,又怕跑出去。我的神经紧张极了,我把一切想象都往好处想,一切好情况又都不能镇静下我的心。我不知在什么时候冲出了房,在马路上狂奔。到后来,我想到乃超的住处,便走到福煦路他的家。我看见从他住房里透出淡淡的灯光,去敲前门,没有人应;又去敲后门,仍是没有人应。我站在马路中大声喊,他们也听不见。街上已经没有人影,我再要去喊时,看见灯熄了。我痴立在那里,想着他们温暖的小房,想着睡在他们身旁的孩子,我疯了似的又跑了起来,跑回了万宜坊。房子里仍没有也频的影子,孩子乖乖地睡着,他什么也不知道啊!啊!我的孩子!

  等不到天大亮,我又去找乃超。这次我走进了他的屋子,乃超沉默地把我带到冯雪峰的住处。他也刚刚起来,他也正有一个婴儿睡在床上。雪峰说,恐怕出问题了。柔石是被捕了,他昨天同捕房的人到一个书店找保,但没有被保出来。他们除了要我安心以外,没有旁的什么办法,他们自己每天也有危险在等着。我明白,我不能再难受了,我要挺起腰来,我要一个人生活。而且我觉得,这种事情好像许久以来都已经在等着似的,好像这并非偶然的事,而是必然要来的一样。那么,既然来了,就挺上去吧。我平静地到了家。我到家的时候,从文也来了,交给我一张黄色粗纸,上边是铅笔写的字,我一看就认出是也频的笔迹。我如获至宝,读下去,证实也频被捕了,他是在苏维埃代表大会准备会的机关中被捕的。他的口供是随朋友去看朋友。他要我们安心,要我转告组织,他是决不会投降的。他现住在老闸捕房。我紧紧握着这张纸,我能怎样呢。我向从文说:“我要设法救他,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我才明白,我实在不能没有他,我的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

  下午李达和王会悟把我接到他们家里去住,我不得不离开了万宜坊。第二天沈从文带了二百元给我,是郑振铎借给我的稿费,并且由郑振铎和陈望道署名写了一封信给邵力子,要我去找他。我只有一颗要救也频的心,没有什么办法,我决定去南京找邵力子。不知什么人介绍了一个可以出钱买的办法,我也去做,托了人去买。我又找了老闸捕房的律师,律师打听了向我说,人已转到公安局,我又去找公安局律师,回信又说人已转在龙华司令部。上海从十八号就雨雪霏霏,我因产后缺乏调理,身体很坏,一天到晚在马路上奔走,这里找人,那里找人,脚上长了冻疮。我很怕留在家里,觉得人在跑着,希望也像多一点似的。跑了几天,毫没有跑出一个头绪来。但也频的信又来了。我附了一个回信去,告诉他,我们很好,正在设法营救。第二天我又去龙华司令部看他。

  天气很冷,飘着小小的雪花,我请沈从文陪我去看他。我们在那里等了一上午,答应把送去的被子,换洗衣服交进去,人不准见。我们想了半天,又请求送十元钱进去,并要求能得到一张收条。这时铁门前探监的人都走完了,只剩我们两人。看守答应了。一会,我们听到里面有一阵人声,在两重铁栅门里的院子里走过了几个人。我什么也没有看清,沈从文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影子,我们断定是也频出来领东西,写收条,于是聚精会神地等着。果然,我看见他了,我大声喊起来:“频!频!我在这里!”也频掉过头来,他也看见我了,他正要喊时,巡警又把他推走了。我对从文说:“你看他那样子多有精神啊!”他还穿那件海虎绒袍子,手放在衣衩子里,像把袍子撩起来,免得沾着泥一样。后来我才明白他手为什么是那样,因为他为着走路方便,是提着镣走的。他们一进去就都戴着镣。也频也曾要我送两条单裤、一条棉裤给他,要求从裤腿到裤裆都用扣子,我那时一点常识也没有,不懂得为什么他要这种式样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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