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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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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话仍然继续下去,她们说到雯,又说到毓芳。她们意见总还能一致,然而态度却不同。珊珊无论如何,对于同性的宽容,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时候,眼皮提不起,瞌睡来迷了,才终止了争辩。丽嘉糊糊涂涂的脱了衣,爬进床的里边去。不久,便只听到那微细的匀整的呼吸了。 珊珊没有睡着。她愿意认真念点书,可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努力。这位教授讲一点翻译的小说下课了,那位教授来讲一点流行的白话诗,第三位教授又来命他们去翻一点不易懂的易经和尚书。到底这有什么用?她本来对文学很感到趣味,谁知经先生这么一教,倒反怀疑了。还只听了一个星期的课,便仿佛感到很无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样能和丽嘉毫无忧心的游荡。她看见她朋友在那么兴奋的谈了一回话之后能那么香甜的睡去,她真认为是可羡的事。她异常爱惜的将被替她再盖好一点,又闭着眼,数那匀整的呼吸去试着睡,好久,才稍稍睡着去。 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弄里响起一些铁轮的车声,赶清早装运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难受的辗转着,头又晕,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却又不能睡,她只好张开眼来望天色。天色已由蒙蒙的,变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气。房里还有一盏夜来忘记捻熄的电灯,讨厌的黄光照着。珊珊不愿起来关,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听到楼下客堂的钟响了七下。她觉得应该振作,应该上课去。于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着一切事的时候,才把那酣睡的丽嘉扰醒。于是这小房的空气全变样了。她总是感到有浓厚的兴致,给予珊珊许多向前的勇气。她蜷坐在被窝里,用愉快的声音赞美珊珊的柔细的发和那又圆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刚发现一样惊诧的问她:“珊!真怪,怎么你的发会那么软而细,你小时一定没剃过的。真好看,像一个外国人的头。而且,你照一照镜子啰,那小下巴简直和沙乐美的一个样子,那皮亚词侣画的。唉,我真爱它呢。我也得有那么一个就好。哼,明天把这丑的削了去。”等不到别人答应,她又叫起来了:“呀,好香呀,你看这盆桂花都快谢了,却还香呢。唉,珊,我说又快要买菊花了,只是菊花我并不喜欢。” 她就这样常常同珊珊成天讲话。当她睡足了的时候,更高兴。她在珊珊面前毫无忌惮,有时还故意扰得珊珊不能做别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课了。因为珊珊到学校去后,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决心的,她柔声的向她说:“我要走了,八点钟有课。你无事,可以多躺一会儿。起来看看书,我就快回来了。以后我们想个法子,不要这样空玩就好。嘉,我们已不小,我们得凭自己的力找一条出路。我对我们将来还有一点意见,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谈。”于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体贴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八 剩下丽嘉一个人蜷坐在被窝里,带点失望的惆怅,想到她朋友,仿佛有点恼她一样,但随即谅解了:“为什么要缺了课,在家里陪我玩?既然是诚心老远跑了来,又花了那么多的听讲费。自然,她是对的,我太自私了。”于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头上预备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说的“你无事,可以多睡一会儿”来,不免有点惭愧。但是她转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讲堂上听别人念两段书,便算得是什么事,而且到底上了课的人会有什么与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课便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她始终找不到兴趣能在课堂中呆坐,她说(在心里说):“与其在那儿受闷,宁可独自躺着乱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着了,而且乱想。她想了许多,将毫无关联的事接在一处。事情并不精彩,又不重要,不过她却感到很有趣。从某一种事体联想开去,一秒钟里便有许多不同的影像旋回过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种事体中,忽的会跳出一个影子,像韦护;她接着去审视那影子时,便又模糊了。她几次都这样叫,几乎叫出声来了:“怎么我老记不清他那样儿,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么生法的?”然而她真记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那么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呵,并且那态度,她就从没遇到有比他更动人的。自然,他并不是美好得很,高贵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只是那么一种不带酸气的倜傥,微微带点惹人的沉静,就全凭这个来打动人的心。丽嘉又温习一遍他所说的一切。没有错,他将她的意思引申了,他补充了许多她未说出和未想到的话。他又说他的意见,那全与她一样,只是更具体,更确定,更将她引向他了。她竟会想起:“珊珊也决不会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别人,便都觉得俗气了。她只愿再见他,即使说一点小到比什么还可笑的事,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极满意的解释。她跳起身预备跑到浮生家里去,在那里准可会到韦护的。有一种直觉,使她断定,若是韦护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断的往这里来。她不觉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决没有错,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别的地方去,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这时呀的一声,门大开了,露出珊珊的头。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 “急什么?你要怎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来,她说:“你晓得的,我预备出去玩,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无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只是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便说出浮生家,而且现在浮生家里也无味,既然珊珊回来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懒懒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会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还是我们来谈谈,我缺了两个钟头课,就是为不放心你。” “呵,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总惦记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给我兴趣和勇气,我自己常常都觉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样高高兴兴的在旁边,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义。若是你一反对,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样。自然,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只是,嘉,我不是说你,你不免有点任性,若像你现在这样玩,你将来一定要后悔的。我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块念书,我好,你又何尝不好。” 丽嘉做了一个难看的怪样子打断了这谈话。她有一种最不愿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需解决的问题。她厌倦了学生生活,无耐心念书,然而又无事给她做,她又不愿闲呆着。她有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原谅她的。她也想过,但是她所想的都是梦,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恼得不愿讲到这事了!她一听珊珊说到这里,便忍不住要皱眉,不过一旦珊珊看见她怪脸后,她便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随即笑着道: “唉,又来了!你不是已经说过吗?明知无效果,还要来碰钉子,看你这人啰!我,你尽管放心,我不愿负你不能安心念书的责任。好,珊,你既然缺课回来了,我们还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却仍旧要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不错,她曾劝她一同上学校,不过意义完全两样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愿她朋友能为她作伴。但现在,她是为着她朋友着想的。她肯定的责问她:“你敢说我们能懂些什么?虽说处处我们都显得很聪明,我们同别人谈讲艺术,谈讲种种问题,以及一切细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们还是多么做得看不起那些谈讲不来的人。但是,到底我们思想的根据在哪里,我们到底懂了那些没有?没有呀!我们没有潜心读过几本书,我们懂的全是皮毛。我们仿佛是在骄傲,然而却一定有许多内行人在讥笑我们了。这些呢,过去了!我们本来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谅这些,只是现在,嘉!我们都已经有二十岁,而且,看一看这社会,是不是还能准许我们游荡,准许我们糊涂?我们总得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不敢说,不多读点书,会能找到一条顶正确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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