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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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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静默却又同时喊醒了各个人,都仿佛骇着了似的笑起来。韦护便躺到软椅上去,露出一种温柔的倦态。珊珊低着头。凝视自己手指上的细细的指纹,眼睛仿佛有点潮湿了。丽嘉却反过脸,大声的同雯说笑,又抓着浮生的手,这是她适才冷淡了的。她仿佛与从前一样,闪着轻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后楼去,将一个有着巨大的眼,和柔细头发的小孩捧了下来,一个可爱的欲笑的面孔,于是都围拢来,将这做了谈话的标识,父亲感叹着,母亲又抱怨了起来。真的小孩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粗藤制的有橡皮轮的车也没有,莫说那有精致的把手和垂有重价的小纱帘的车子,这使小宝宝到公园去也不能,小宝宝是正适宜于要晒点太阳,因为她的皮肤太嫩了,而且邻近的这些有着林阴的安静的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儿车推过的,不怕浮生曾好多次愿抱着小宝宝去公园散步,然而这做太太和做母亲的雯却始终害羞将自己这可怜的家庭给别人瞧,她宁肯在家里陪着她生来便穷的小女儿玩。 丽嘉觉得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又会引起风波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做了母亲,便将一切都缩小了,且总是那样小气,填不满那物质的奢望。她觑着那快要生气的浮生大笑起来,她将两个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发言,不准发挥你的理论,谁都懂得的,说了也无用,因为不适用呢。你不说,我们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争执起来呢,我个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面,开始攻击你了。” 浮生竖起了眉,预备同这调停人开始争辩,但他看见了那眼光,仿佛陡的聪明了许多,他便默然了。 丽嘉制止了他说话后,便继续说: “总之,车是得买一个的呵,我和珊珊可以借给你三十块钱,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够了。下星期我们大家都要推着小宝宝去公园玩呢。哼,你做爸爸,简直不会享福!雯,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不买,我们大家不依就是。” 这话说得珊珊韦护都笑了,浮生也只能笑,吐着不清的言语:“好,好,依你们就是,好,好,……”他那癫头癫脑的样子,惹得别人笑个不止,更逗起小宝宝来喊叫着。 韦护再三再四观察她,有时觉得很接近,有时简直是太难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他便只想抓下她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使人心里难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凶猛的,其实又是同样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将她高高地举起来,而且自己还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动作。 他看她那么不费力的管领着浮生,像一个驯狮者对那抚弄惯的狮儿一样。因为他知道浮生是那样一个无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却那么并不有所希冀的服从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从她那里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赞赏她。但是当他看见她将脸伏在小宝宝怀中,那么不知节制的疯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样的嘲讽般的笑了一下。 丽嘉俨然很着恼,抬起头来,发散满一脸,她粗声的问: “你笑什么?笑我吗?” 韦护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样答复才好,只得连声:“没有呀,我是想起了别的。” “哼,你想起了别的。好,韦先生,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礼貌?当面侮人!我们还没见识过呢。”她不等别人回话,也不再看那向她投来抱歉的眼光。她飒的立起来,拖着珊珊的手就向外冲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这里了。” 珊珊踉踉跄跄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着走了,真显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门口时,她没有回头,但却大声说:“雯,明天再来看你们。” 雯,没有答应她,只向着韦护安慰似的说: “完全是小孩,癫子一样,同生人老喜欢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样小孩气,真怄也怄不完,恨也恨不完。” 韦护也只有一笑置之,视为小孩气而已。但是总有点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来,又不好意思,又觉得无意义。他佯装很坦然一样,同浮生讲到他们团体中最近发生的一桩小事。好久以后,他才告辞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让浮生他们能在他身上得到一点可疑的地方。 四 韦护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一星期总有五天要这样往返的跑着。他为这住处的事真考虑得太多了。他知道,关于这一层他始终都很难邀得一大部分、几乎是全体人的谅解,就是无论怎样,他不能生活得太脏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较好。所以他必须找一家干净的房子,和一个兼做厨子的听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们弄得心里很难受,将金钱光在住房子和吃饭上就花费那么多,仿佛是很惭愧的。他的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当的习惯(他自己横竖这样肯定),与他一种良心的负疚,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因为他同时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战好久。结局是另一种问题得胜了。就是他必须要有一间较清静的房间,为写文章用。他每月所负的责任不轻,他不能弃置这事不努力。因为能写的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个房子又好,房东又好,房东的听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为房东同他有点戚谊关系,虽说他出的钱比较贵了一点,然而向人尽可以说是住在亲戚家里。他又买了一些并不是贱价的家具,和好多装饰品。俨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这是为一个讲究的太太收拾出来的。韦护住在这里,真的很相安。开始几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宽大的、有钢垫的床,便享福一样的睡熟了。等过几天,学校的事走上了轨道,而与陈宝等组织一个文学研究社大体已有了头绪。他除了上午到一个办事处翻译一些稿件,下午到学校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机器,一回到家,坐在软椅上,抽两枝烟之后,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实在太疲倦了才停笔,然后钻进那听差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枝烟,就睡着了。他仿佛顶满意这伏在案上用笔的工作似的,可是过不了几天之后他将休息的时间,不觉得延长了。而且在笔尖稍一停顿的时候,思想便从笔尖飞跑了开去,不知乱想了一些什么,才又自己觉得好笑,才又将心神收敛了拢来,继续的写下去。但不久,却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兴致,在另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出一首两首小诗来。虽说常常责难自己的这些行为,然而也很珍贵的将这些诗稿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去,真是一些不忍弃置的小东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在从前实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写够了一样,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窝里,靠在大的软枕上,在小小的红的灯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装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适宜于躺着看的书。他一天天的感出这些文学巨著内容的伟大。他对于艺术的感情,渐渐的浓厚了,竟至有时候很厌烦一些头脑简单、语言无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与这些不朽的书籍接近。他在这里可以了解一切,比什么都快乐。若不是为另一种不可知的责任在时时命令他,他简直会使人怀疑他的怠惰和无才来,他真是勉强在写那文章。 这天别了浮生回来后,他更不安的坐在房里,同时对于自己起着反感。为免除这懊恼,他整个晚上都消遣在小说中。他简直恨起来为什么这时不会有点意外的工作来消磨他的时间,好让他不为别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觉之后,他又变得好好的,与从前一样有精神,有兴致的走到那办事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过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脸上放着光辉,他也就异常有劲了,他需要有许多在拚命努力的人来鼓励他、帮助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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