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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嘉还待说下去时,那坐在石阶上的小人便吼起她果断的声音:

  “岂有此理,丽嘉,我不准你说下去了!安静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们的柯君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吗?”她又对惶遽的柯君说:“不要理她,她常常要这样寻开心的,她不欢迎你,我们大家不会像她一样,这位是谁呢,是同乡?是朋友?”

  丽嘉抢着补充说:“是同志!”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

  柯君慢慢朝着众人说出他的名字:“韦护先生!”

  韦护听到有人嗄了一声。丽嘉也说道:

  “请韦护先生到房中坐坐。让我们大家都来在灯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记》的作者吧。”

  于是韦护便被拥到那有着灯光的房里去了。丽嘉在前面,她先将煤油灯捻大,又在桌子边拉出一张椅子来,说声“请坐。”韦护便不由得坐下来了,柯君也由人给了他一张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韦护便来细看这里所有的人,他已经了解柯君在这里所处的,是一个怎样可怜的地位。而自己现在又将变成一个被嘲弄的目标。这几个年轻姑娘,都不缺少锋利的眼神和锋利的话语的。他不愿失败,他愿使她们惊诧,她们应当知道韦护并不属于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们随意捉弄的。他开始来望丽嘉。

  丽嘉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得发亮,蓬乱得很高。发又长,直披到肩上了,使一个白的颈项,显得越白。这一件大的白绸衣,领口斜着,可以在肩头上,见到一个小小的圆涡。她坐在桌子对面,紧紧的瞅着韦护,两个圆圆的大眼,大张着,发着光,显得逼人似的。

  韦护便将眼光落在她眼睛上,动也不动。

  望了半天,丽嘉忍不住了:“不必这样看我,我叫丽嘉,一个没有上学的学生!而你呢,看你这身,你的手,你的脸皮,与你的胸脯不相称的衣服,你这痴钝的眼光,及你这可爱的朋友,便知道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虽说我很失望你便是韦护,但我相信你比你的朋友却要高明得多。欢迎你来看望我们,请说一点话。”她把眼皮闭了下来,装出等待别人说话的神气。

  韦护知道他第一步给人的印象并不怎样坏。而且他素来就不愿在女人面前让别人在他身上得了不满去,于是他变了一个声音说话,眼睛仍然望着丽嘉:

  “有些人的嘴是生来为打趣别人才说话,我固然在某种情形下,也得用嘴来帮忙,然而到了你们这里,却只须用眼睛来看了。”

  于是他巡回望过去,连丽嘉有五个,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体发育得很好的姑娘,没有过分瘦小的或痴肥的。血动着,在皮肤里;眼睛动着,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来这里的缘故了。他去望他,柯君垂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做声。他觉得他可怜,他也明白他纵愿帮他忙,也无用。

  “韦护先生!请不必浪费你的文章,留着到必要的时候使用吧。这里只有粗野,很听不惯这些精致的语言。你既然欢喜穿着这身可爱的粗布衣服,则请说一点穿粗布衣人说的话,我敢担保这只有更受欢迎的。”这是小一点的人说的。她穿一件绿条纹花绸坎肩,坐在门槛上,将两臂高举着,托住那后仰的头,有一个圆圆的额和尖的下巴。

  韦护对这些勇敢的言语和举动,发生了兴趣。他很奇异这个小小世界是怎样的环境,会将这些年轻姑娘养成这样性情和倨傲,于是他振作精神,先泛泛的将她们恭维了一阵,然后他又找着了她们的嗜好;他同她们谈讲到音乐上面来,因为他看见正有一张小提琴的匣子歪睡在墙根边。她们的眼睛都张开来了。丽嘉头靠到窗户上在叹息。珊珊(那穿绿绸坎肩的)也走了拢来站在桌前面,娇嫩的脸上,放着光,韦护对于外国的乐器虽不会奏,但他却听过裴多芬、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他说得真动听,比他在会场所激烈争辩的言辞有力得多了。他从音乐又谈到戏剧,末后又转到文学上了。她们都喜欢俄国的作品,这更适宜于他,她们也不吝惜的发表着意见,于是便更热闹了。他知道怎样不单偏重于冷静的批评。他又列举些她们还没有读过的名作,用他的善于描摹的言语,于是故事便更有声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说一些名人轶事,有趣的,或是恋爱的。这都是人们所最爱听的。所以渐渐她们都忘了一切,她们不再去敌视他,在每个眼光中,他懂得他很得了些尊敬和亲近。他也不觉得她们是完全只知道嘲弄别人及无意的瞎闹,而且在每个脑中,也不是全然无理解。她们只是太崇拜了自由,又厌恶男性的自私和浅薄,所以她们处处就带了轻视,因为韦护在这些地方,总常常留心,不愿太偏袒自己在创作上、文学上的主张。她们讲的是自由,是美,是精神,是伟大。她们都觉得投机得了不得。最后她们讲到恋爱了。俄国的妇女,使她们崇拜,然而她们却痛斥中国今日之所谓新兴的、有知识的妇女。韦护反对了这话,说俄国的妇女也有她们的缺点,她们都有健壮的身体,和长谈的精神,她们不管一切,门也不敲便到你房里来了。将大的两股塞进软椅去,抽起烟来,她们自己以为可以发笑的话又特别多,不管你听不听,总是大声说下去。他说他就最找不出精神来同她们做无味的消遣。这话使她们都笑了。丽嘉还说她就只欢喜这些能使男人讨厌的女人。韦护又恭维了一阵中国妇女之有希望,每句话都是向着她们身上投来,所以这话更有了效用。

  一直到三点了,煤油灯里的油渐渐的干了,灯光慢慢小了下来,韦护才想起该是告别的时候,一看柯君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熟睡去,打着大声的鼾。而她们中也有两个人的眼睛很疲倦的红着了。韦护向她们道歉说他不该坐得如此久,扰了她们这一夜。她们不答他,只望着睡熟了的柯君笑了起来,韦护心里也发笑,便去喊柯君。

  柯君醒时,犹含糊着说梦话。

  他们走了。她们没有挽留,也不叮咛他再来。只是欣然的从后门送他出来。因为她们说走后门,越过池塘和菜园,隔他宿处便不远了。这时,月亮已出来了;清凉的风,微微的拂着;喧闹的虫声,正四野鸣起;夜是如此静,如此清幽,他再望她们一次,觉得她们都浮着青春和美。他还见了丽嘉是倚在树干上,目送着他。风将她的大衫鼓得飞舞起来。

  三

  这里留下了五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的意思是一致的,她们都不反对她们讨论文学的行为,她们都承认韦护使人满意,她们都目送着他走远去。她们转来时,都忘了言语,互相不说一句话,默默的,前后走了回来。在她们脑中,只萦回着适才的有味的长谈,而且抹不去一个瘦的、白的、穿一件短蓝布衣服的影子,那南方人的北京腔,又柔和,又跃动,那抽烟的可爱神情,在说话中,常常将头微仰起,吹出那淡白的烟气。她们又回到房子里了。灯已经熄尽。蜡烛的光摇摇的,椅子狼藉着。桌上散着纸屑和烟头。有一种淡淡的凄凉,氤氲着在,而且填到一些微微有着空虚的脑中去。好久,好久,那较年幼的春芝便说:

  “睡了吧,时候不早了。”接着她打了个呵欠。

  “唉,我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呢,我相信是因为太说多了的缘故。”丽嘉接着说。

  “韦护真会说话!”这是那稍胖的薇英说的,于是室中静默了。

  但瞌睡终逼了来。春芝等都回房去睡了。只剩了丽嘉和珊珊两人,在她们之中,她两人更投洽。虽说是两种个性支配了两人。然而珊珊却极羡慕丽嘉的豪迈和纵性,而丽嘉也极仰爱珊珊的聪慧和腻情。两人同一样的爱艺术,爱自由是如何的热烈,两人在最近两年中,学了音乐和图画。在起先,为了过分热心和大胆,总是丽嘉显得更有天才,然而到最后,却也是丽嘉先厌倦,终究是两人都又将嗜好转了方向。到现在珊珊是偷偷的在做诗,为的她较多了烦愁。而丽嘉却愿将热血洒遍了人间,为的她要替人间争得了她渴慕的自由,她常常同一些所谓中国的文人来往。但她同珊珊谈到雪莱,拜伦,哥德,那些热情的诗人,是一样的倾心和神往。她常常觉得在她的血管中,也是常常有着那些诗人的浓厚的苦闷存在着。珊珊也不是不同她一样感到,但她对于一切都要忧郁一点。在生活上占有的勇气,她没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谈话上,她却常常要比她朋友来得尖利,所以从外形看来,丽嘉似乎可爱些。惟有在丽嘉心中,则分析得清清白白,她承认,无论在知识方面,性情方面,处世方面,她朋友都比她好得多,而且她承认,很少有人能比得过她朋友。因此两人是更相契重的生活下来了。

  丽嘉一见房里只有两人,不觉的便又将她们适才所谈的问题继续了下来。但是珊珊不答她。于是丽嘉又说柯君可怜,她很替他在路上担忧,真断不定在路上他不会再打瞌睡,看他在那小椅上也能安安稳稳睡着,便足证明他在路上也有睡着的可能。珊珊始终真的怜惜这类人,她责备她朋友太不厚道。于是丽嘉便又辩明她的无须乎慈善的理由,而最后,她问道:

  “你说韦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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