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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珂(5)


  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于是便深深的落在这腿上,好像还另外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及至梦珂穿好了袍子时,他却狠狠的懊悔着适才自己不该催促她穿衣。这件宽袍直把腰间的曲线也给遮住。因为这样倒不能不称许女人的袍子是应当要瘦小点才好。

  “我不喜欢这样,你痴痴的在想什么?”

  毫不会感到困难,立刻他便想好了回答:“梦妹!我是在想你——想你会不会答应同我去看电影。今晚,卡尔登演映‘茶花女’……”

  三年前梦珂便曾读过这篇杰作的翻译本,那时还曾洒过几次可笑的眼泪,既然现在正有这影片,为什么不去看?高高兴兴的倒催晓淞去换衣。

  走到楼梯边时,听见丽丽在哭,跑到丽丽房里,只见表嫂也红起眼睛,丽丽倒在小床头放声的哭,小手小脚不住的在空中蜷缩,表嫂看见梦珂,才抱过丽丽来,说是丽丽有点肚子痛。丽丽睡到了母亲怀里,哭却停止了,但听见母亲扯谎,便又使劲的用拳头捶着母亲的胸脯。梦珂邀她同去看电影,她始终却说为了丽丽的保姆不在家而辞谢了。

  梦珂又去找雅南,据听差说,一吃过晚饭南少爷就早走了。

  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两人便走往飞凤车行去雇车。

  到卡尔登时,影片已开映了。由一个小手电灯做引导,梦珂紧携着表哥一只手,随着那尺径大的一块光走去,直到侧面最末的一间包厢才算空着。表哥让她坐好后,自己也就轻轻移动了一下那小软椅才靠紧她坐下。这时幕上正映着一个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飞机上翻来翻去。飞机又一时横过海面,一时又掠过高山,后来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梦珂心里正在疑惑,这又是什么呢,恰好表哥便凑过头来悄声的说:“还好,正片还没开始呢。”梦珂懒得去看那胖子,拿眼睛便去搜索别的可看的东西。几盏小灯隐隐的在那音乐台上的蓝色纱幔里透出。上排和楼下望去尽是模模糊糊的显出密密人头的线条。隔壁包厢不时送过一阵阵的香味。背后有个人发出小小的嘘声,正谐和着那音乐的节奏,还不时用脚尖蹴出那拍子。

  当刚映到那拖黑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石阶梯上时,梦珂便专精注神的把眼光紧盯在幕上,一边体会着从前所看的那本小说,一边就真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认作茶花女,并且还去分担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运中似的。

  有时也会感到旁边正有一个眼光也紧钉着她时,便伸过手去。

  “真动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动人!”这是她不能体会出那言外的意思的一句答语。

  正是她看得有味的时候,忽的那音乐便停止了,灯球也燃了,强烈的光四射着,这是休息的时候。表哥便问她要喝点咖啡啵,她只默默的摇动一下头,神经里还在晃着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态……

  表哥已从拥挤的走廊中走出外面了,因为这电影院中沉闷的,昏热的空气实苦了他,在他那已被激动的感情上加了许多苦痛。他是知道得很清楚,在一个还不很了解风情的女人面前,放肆了是只会偾事的。

  食堂里挤进许多人和小孩,卖糖果和卖香烟的地方顶热闹。

  没有走动的一些男人,便从坐位上站起来,伸长起颈项在找他们的朋友,其实眼光却又正在追随一些别的,那里肯给遗漏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女太太们总喜欢几人把头凑在一处,悄声的去评论隔座太太们的装饰,眼光也常常从发边漾过去瞟一下比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又正朝着小镜在搽粉,或拢整颊上的短发。

  梦珂隔壁包厢里,有一个意大利女人正和几个有须的男人在大声的笑,惹得周围便给吸去了许多眼光。一只大手是放到挨梦珂的厢壁上,指上夹有一枝香烟,并戴有一个宝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时,在障着的铜栏边,还在向远远的一个人告别。

  继续的又开映了。她竟在伤心处流下泪来,等不到演完,站起来就朝外走。表哥随着她上了汽车。她默默靠在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轻轻的给那只手围住。两人都无言的在咀嚼那,沉醉那各人所感动的。

  车刚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这时小马车也停在台阶前的柏油路上,是姑母刚从李公馆吃寿酒回来。满屋依旧静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劲头上呢。

  晓淞去陪着母亲闲坐,讲讲那些拜寿的客人,以及那些铺张,酒,戏……还和今夜的电影。看见母亲的眼皮睁不起时,便退出来,这时自己的神志却很清醒了,想起梦妹只觉得孩气可笑;连自己适才的许多昏迷思想,动作,也只能让自己来暗自发笑,并怀疑,但梦妹的确算得可爱的,于是又细想那自己所赞赏的一些美处。

  “……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的现出那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的去睡在那软被里了。

  梦珂这时正回想到那电影,简直是爱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些剧情和许多别的配置都忽略过去,单单只零星的记牢了那女伶的一颦一笑,还和那仿仿佛佛的一种可悲的身世,这身世也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去记忆那女伶的名字,但总记不起,想下楼去问表哥,又怕别人已睡觉,只好留在明天再打听,以便将来一有这可爱人儿的片子便去看。

  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披起一件衣服便又捡出骨牌来过五关,但牌还没有和好时,心似乎又想发气,手一送,许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回头看见圆桌上还有好几个苹果,便又把那小高脚盘移来书桌上,一边吃,一边像想什么的把眼注视到灯罩,慢慢等把三个苹果吃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金边的袖珍本,翻到没有字的一页上,拿钢笔细细的写下去:

  我淡漠一切荣华,
  却无能安睡,在这深夜,
  是为细想到她那可伤的身世。

  ……

  还要写下去时,但已听到楼梯上的杨小姐的喊“梦妹”的声音,忙忙乱乱关了灯,溜到床上装睡着。

  “就睡了吗?梦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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