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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7)


  二

  阿毛病了,她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发青的脸色比那趿着拖鞋的女人的苍白还来得可怕。她整夜的不能睡,慢慢的便成了习惯,等到灯一熄,神志反清醒了。于是又恣肆的做着梦去。天亮时,有点觉得疲倦了,但是事情又催促她起来。她不愿为了这些又去让阿婆骂她懒,她又并不觉得那些操作会有什么苦,有时又故意让柴去划破自己的手,看那红的鲜血一颗一颗的冒出皮肤来。又常常一天到晚都不吃一口饭。有天小二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她,辞色之间是非常现着怜惜的样子。

  没有人去理会她,她也并不知道有病,但一有人去体惜她,她就又觉得真的已病得很深了。因为太悲痛了自己的得病,便又似乎应该去怨恨许多人,这病总不是她自己欢喜它而寻找得来的'她看着小二那忠厚的脸就怪声的笑起来:

  “放心!我不会马上就死去的!”她那直向小二射去的两道眼光,却明明是显出那怨毒的意思,而且话也是如此话:“放心!总有一天我就会死去的!”

  她自己毫不思量的把话乱投过去,小二自然正如她所愿的感出那话的锋芒了。而她自己就会好过些吗?当她未曾说话以前的心境,也许还平静点,为了那言语进出得那样伤心,又加上从空气中再传来那音调的抖颤,反把那种本不甚凄怆的情调,更加浓了。她好象真的又觉得没有一个人不乐意她死的。而这病就是所有一切人的对于她的好意,她忍不住又要哭,垂下头去抚弄那短衫的边缘。

  小二本是一番好意问她,得来的却正是相反的恶笑,心也恨了,只想骂她,又看见她那低着头默坐着的样子,显得也很可怜,便制住他自己的怒气,大踏步跑出去了。

  如果小二能懂得她的苦衷,跑过去抱起她来,吻遍她全身,拿眼泪去要求,单单为了他的爱,去山珍惜她的身体,并发出千百句誓言,愿为他们幸福的生活去努力,那阿毛又重新再温暖起那颗久伤的心,去再爱她的丈夫,去再为她丈夫的光明的将来而又快乐的来生活,也是不可知的事。无奈小二,他只是一个安分的粗心的种田的人,他知道妻是应该来同着过生活的,他不知道他却还应该去体会那隐秘着的女人的心思。也许这又是阿毛的幸福,因为在他那简单的,传统的见解上,认为更是他妻的不对,更去折磨她也有之的,那末阿毛就可以永远沉浸在她的梦幻中。

  阿毛看见小二出去了,觉得他冷淡得很,简直是非常之狠心,因此她更大颗大颗让眼泪直抛下来。

  后来阿婆也觉出她的病来,看见她茶不思,饭不想的,疑是有了喜,倒反快乐,也愿意宽待她些了。觑着在无语把一双手浸在凉水里洗衣服的阿毛,这老婆子就大声喊着说:

  “放在那儿吧。今天你起得太早,去躺一会儿吧!”

  家里人又都似乎对待她很和平了,不过她依然还是那样从不见一点笑容在脸上,让人放不进一点好意去。

  三

  是八月的一天了,阿毛病还没有好,她依然起得非常早,早得院坝里还没有人影来往。头是异常的晕眩,她近来最容易发晕,大约是由于太少睡眠,太多思虑的缘故。但她还是毫不知道危险的,任这情状拖长起去。譬如这早上,已有了很凉的风的早上,本不该穿着薄夹衣站在大柳树下,任那凉风去舞动那短发。而且她把眼睛就放在那清澈的湖水上,心更比湖水还荡漾在更远的地方去了。看见在天空中飞旋的鹰鸟,就希望自己也能生出两片强有力的翅,向上飞去,飞到不可知的地方去,那地方是充满着快乐和幸福。所以她又常常无主的望着天,跟随着那巨鹰去翱翔。鹰一飞得太远了,眼力已不能寻出那踪迹,于是又把那疲倦的眼皮闽下来,大声的叹着气。

  她正凝望着那天际线出神的当儿,一只手却拍在她肩头,她骇了一大跳,原来是阿招嫂,也没有理好发,衣裳还是歪歪的披在身上。

  她痴疑的望着阿招嫂,觉得她也瘦了些,她是自从七月—里分娩后就不常见了的。

  “喂,你没听见吗,是那儿来的哭声呢?”

  阿毛还没答应出她有没有听见,阿招嫂又用力拍了她一下,“听!”并且现着一副紧张的脸。

  她觉得很可笑,什么事该值得那样去注意?然而同时她也听见了,那哭声真来得那样悲痛,那样动人!

  慢慢她们都听出那哭声正是从她们左边那山坡上所传来,阿招嫂又拖着她向那哭声处走去。一直走到最后边的一所洋房了。她已不敢再继续去听那激昂的狂乱的痛哭,不过她又不知抵抗的随着阿招嫂走上那游廊。房里的听差巳看见她们,也没有来禁止,都木偶样的站着。从靠东边的纱窗望进去,她们看见那钢丝床上,平平的无声无息的躺着那苍白脸色的姑娘。她的脸色是比平常更苍白了,盖一床薄花毡,眼睛半闭着,眉毛和柔发,都显着怕人的浓黑。那美男人呢,就挣扎在两个年轻朋友的怀抱里痛哭,硬要扑到那死尸身上去。阿毛望了那女人半天,想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那情景和哭声忽然变成了一种力,深深的痛击了她的心一下,便摔脱阿招嫂的手,跑回去了。

  阿婆,大嫂听说那娇美的姑娘死了,都跑去瞧,都也带着叹息回来。整天,她们又都在谈讲到这事。

  到下午,由几个人抬来一口白木棺材,又听到那更其放纵的可骇的哭声。不久,又由几个朋友送着那棺材出去了。阿毛坐在门边看着那匠人在不平的石级上,很吃力的走下去,好象她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一个黑洞里面。

  那棺材中,不就是睡的阿毛所怕见的最以为幸福的人吗?那病,那肺病,就真的无情的致死了她,使她不能不弃了她的一切福乐而离了尘世?可是她是不是象阿毛所想,她死是很满足了的呢?

  阿毛望着那慢慢隐灭去了的棺材,就是那女人最后的一点影,阿毛真想哭了,觉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梦幻都可从此打碎去。宇宙间真真到底有个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头来,终得死去!无论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些也好。人一到了死,什么也一样了,都是毫无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那女人不是阿毛所最以为幸福的吗?然而到现在,她还不是毫无所知的一任几个穿短衣的匠人把她抬着,远离了她爱人的怀抱,而抬到不可知的陌生地方去了?

  从此,阿毛不再嫉妒那死去的人了。她也没觉得那死有什么可怜,她只感到这个生是太无味。她想,假设她现在是处在一个很幸福的地位,她也不会不因了这女人的死而想到一切事去悲伤。

  这一整天,什么人都该看出阿毛是完全浸沉在深思里过去了。

  四

  那可爱的苍白脸色姑娘的死,给与阿毛思想上一个转变,使她不再去梦想到许多不可能的怪事上去。不过她的病却由此更深了,而阿婆巳知道不是喜,好象很恼了她一样,时时要拿话来刺她。好在她自己并不在乎,也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直到她实在不能起来的霉天,她为了不愿把那空气弄得太不安静,她恳求的对小二说:

  “拜托你,帮我一点忙,请阿婆原谅这个吧:我今天实在起不来,好不好让我静静的躺一会几?”

  小二摸她的手,觉得异常烧热,又瘦。本来已起身了的他,又倒下去吻了她一下,并去摸她全身,身上也如手一样的热,微微的渍着冷扦。小二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自己很抱歉一样,好久都不很理会她了,只因她癖性怪,自己不好说话。小二抚慰的向她说:

  “不要紧,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会替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她只凄然的一笑,又有声无力的回报了小二一个“呒……”

  到第三天,她父亲,阿毛老爹也来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壮的走了来,同亲家还没交换上三句话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递给他的,两人都哭了,都说不出一句话。相别还不到一年,而他以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泼女儿,是变到他一眼已认识不清的一个无生气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说:

  “唉!……我害了你!现在我来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紧紧的抓着她父亲,眼泪乱流,想能同着父亲回去也好。然而最后她又摇头,说什么地力都一样,又说父亲难得来,她病还不知会好不会好,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亲很伤心的依着她的话暂时留下,不过,只住到第三天,他便发誓他宁肯死,他不愿住在这儿了,他受不了她那种沉默!他看她无声的流着泪,又找不到她的苦痛,问也问不出。于是他苦恼的忍着心回去了。

  医生来过一次,看不出什么病,开了一个药方也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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