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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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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新的生活,总是惹人去再等待那更新的。阿毛生活在这里,算是非常快乐了,又忙着过年,阿毛整天帮着阿婆,大嫂,兴孜孜的做事。把父亲,三姑,一切都忘记了。一到晚上,阿婆便约了隔壁婶婶来打纸牌,她偷闲就来看,有时就躲在自己房中同小二玩。近来小二更爱她,她也更乐于接受那谑浪。有时间婆在外间里喊倒茶,而小二偏反把腿夹紧些,好看她着急。她虽说恨小二太同她开玩笑,但她越觉得要同小二相好了。小二的手虽粗,而放在她胸上,是一样的象有电,她就在发烧,只想把这手拿开,而身子反更贴紧小二了。什么人都觉出他们两家头很好。小二自己也感到他的妻是一天一天更温柔了。 过年很热闹,是她一生中所还未尝过的热闹。新年里,又由大嫂引着在庙里玩了几次。这庙就是在她们隔壁那洋房的前面,是一个很有名的玛瑙寺。寺的命名的意义,自然她是不懂得,不过那大殿的装潢,那屋宇的高朗,她是也会赏鉴的。并且那里面几个很会说笑话的和尚,几个帮阔朋友,都非常有趣。阿婆也来庙里打过牌,住在玛瑙山居(就是她家隔壁的洋房)看门的金婶婶也常往庙里去。庙里有个叫阿棠的后生,她从她的本能觉得这人也正在拿小二望她的眼光在望她。她很怕。阿棠生得又丑。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欢喜往庙里去。实在庙里比家里好。仅仅就家里那瓦檐也就太矮了,好象把一个人的灵魂都紧紧的盖住,让你的思想总跑不出屋。 闲了时,依旧在三姐处学来许多故事,三姐又津津有味的愿意教她。不知还是三姐觉得谈讲这些有趣味,还是想从这不倦的言谈中暂时一慰自己对于许多物质上的希求。 总之,她总算是狠幸福了。而且她真的也曾觉得很快活来。不过一到春天后,不知为什么总有许多事物把她极力牵引到完全堕入一种思想里去了。 第二章 一 阿毛从小就生长在那荒僻的山谷。父亲是那样辛勤的操作,所来往的人,也不过是象父亲一样忠悫的乡下老人,和象她自己一样几个痴傻,终日勤着做事的孩于。没有事物可以使她一想到宇宙是不止就限于在她谷中的,也没有时间让她一用她生来便如常人一样具有的脑力,所以她竞在那和平的谷中,优游的度了那许多时日。假使她父亲,她姑母不那样为她好,为她着想,嫁到这最容易沾染富贵的西湖来,在她不是顶好的事吗?在那还依旧保存原始时代的朴质的荒野,终身做一个作了工再吃饭的老实女人,也不见得就不是一种幸福。然而,现在,阿毛是已跳在一个大的,繁富的社会里。一切都使她惊诧,一切都使她不得不用其思想。而她又只是一个毫无知识刚从乡下来的年轻姑娘,环境呢,又竭力去拖着她望虚荣走,自然,一天,一天,她的欲望加增,而掉在苦恼的里面,也就日甚一日了。 在新年里面,本是很快乐的,所接触的一些人物,也使她感到趣味。当然,她是只看到那谦抑,那亲热,那滑稽,而笑脸里所藏住的虚伪和势利,她却无从去领解。所以她终日都在嘻笑中,而带着热诚去亲近所有的人,连从前曾一度很扰着她的那城里的繁华都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天气不很冷,温和的阳光正晒在屋前院坝里。她和大嫂在那阳光处黏鞋底,三姐,阿招嫂她们也各自搬着小椅在屋外作活。几人谈谈笑笑的,也很不寂寞。大嫂又时时把她黏好的鞋底拿给别人看,大家又来打笑她。她是非常愧惭,很悔从前不学好这针线,现在是全亏了大嫂来教她。 正在说话很有劲的三姐,忽的把话打住了,阿毛看见她在怔怔的望到外面。阿毛也就掉过头来,原来从山门外已走进两个人来。那穿皮领的,那阿毛从前所看见过的美人儿,正被夹在一个也穿有皮领的美男人臂膀间,两人并着头慢慢朝山上走。于是:阿毛又随着三姐走到挨溪沟的这头,等着他们。终于他们也来了,他们是那样华贵,连眼角也没有望到她那边,只是那样慢慢的,含着微笑的一步一步,两种皮鞋谐和着响声往山上踱。不知那男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女的就笑了,笑得是那样大方,那样清脆。柔嫩的声音,夹在鸟语中,夹在溪山的汩汩中,响彻了这山坳,于是连路旁枯黄的小草,都笼罩着一种春的光辉。笑完了,又把两手去互相抚弄那双玲珑的小手套。于是这手套,在阿毛看来,就成了一种类似敬神的无上的珍品。阿毛一直送着那后影登了山后,才怅怅的回转头来。阿毛看见三姐同样也显着那失意的脸,并且三姐又出乎她意料的做了个非常鄙屑的样子。 回到原位时,大嫂和阿招嫂正在谈讲那些时款的衣式。阿招嫂劝大嫂作一件长袍出门时穿,而大嫂称说她年纪已太大,不愿赶时兴。于是阿招搜又说阿毛顶好做一件。阿招嫂又夸说阿毛生得倒很体面,加意打扮起来,是顶不错的。大嫂也笑了她几句。 从此,阿毛就希望得一件长袍。其实她对于长袍和短衣的美,都不能分明的看出,只觉得在别人身上穿起总是好看的,阿招嫂既说长袍是时兴,那自然长袍比短衣好了。 并且,那女人的影子,那笑声,总在她脑子中晃。她实在希望那女人再来一次,让她好看得更清白点。她实在想懂得那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就是说她要知道那女人的生活。她常常想,既然那笑声是那样的不同,若煮着饭,坐在灶门前拿起火钳拨着火时,不知又是将如何的迷人了。但是她立即就否认了。别人那样标致,那样尊贵,怎么会象她一样终天坐在灶门前烧火呢?于是她又想起烧火的辛苦,常常为去折断那干树枝,把手划破,并且那矮凳的前前后后,铺满着的脏茅草,脏树叶,把自己的鞋袜都弄得不象样了。阿毛是简直忘掉从前赤着脚在山坡上耙茅草,而两寸来长的毛虫也常常掉在她的颈上,或肩上的往事了。 不久,阿毛所希望的事,就慨然的来了,并且还超乎她所希望的,实在她应从此得到快乐了! 二 许多人都沸沸扬扬,金婶婶一早就跑过来报消息。阿招嫂说:“看样子很有洋钿呢!” “上海来的吧?”三姐很迷乱的发着话。 阿婆似乎降临了什么好事一样,眯着眼向金婶婶笑:“你们今年一定可以多赚几个酒钱了。去年住的那和尚,很吝啬吧?” “是的,外面人手头大方多了呢。昨天看妥房子,知道我们是看门的,一出手就给了两块钱,说以后麻烦我们的时候多着呢,说话交关客气。转去时又坐了阿金的船,阿金晚上转来,喝得烂醉了,问他得了多少船钱,他只摇头,我总想至少也给了半块。早上我们还说,可恨上面住的黄家同老和尚又不搬,不然换几个年轻人来,好得多了。只有师宾师父还算比较好些。” 金婶婶这一番话,把个个人脸上都加了一层艳羡的光,都想到那两块钱去了,心也发着热。于是阿婆和三姐的娘又都拜托金婶婶,以后有生意,请也照顾点。金婶婶是俨然贵客一样又在这里坐了一个钟头,大家都不敢怠慢的陪着她。 一吃过早粥,在玛瑙山居的大门前,陆陆续续就出现了许多人,扛着箱笼的,抬着桌椅的。阿毛快乐癫了,时时偷着跑到金婶婶家去瞧。直到下午二点多钟了,那穿蓝竹布袍的年轻听差的东家才坐了洋车来。阿毛认得她,那就是她所渴于欲一再见她的美人,那男子也正是那陪着她来玩山的一个。不过这次她的衣服又换了一件,依旧是皮领,高跟缎鞋,然而却非常和气,一进门就对金婶婶一笑,看见戴破毡帽的阿金叔,也点着头。阿毛觉得金婶婶是也可爱了,仰慕的去望她,而在这时,那和善的眼光,带着高兴的微笑的眼光,又落到她自己脸上。于是阿毛脸红了,心跳跳的反不敢再去望人。那女人呢,也就接过一根很玲珑的棍子,是她丈夫给她的,一步,一步的踱上那通到小洋房的曲径去。那步法的娉婷;腰肢微微摆动的姿态,还是象那天游山时一模一样。 阿毛很想再随着走上去瞧瞧,又觉得非常气馁,无语的便退回家来了。 那久闭的窗,已打开了,露出沉沉垂着的粉红的窗帷,游廊上也抹拭得非常干净,放着油漆的光。 一到夜晚,刺眼的电灯光便射放过来,阿毛站在屋外,可以从窗帷里依稀看见悬在墙壁上的画,或偶尔一瞥的头影。阿毛想知道那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常常一人屏息的站着听。可是都寂然。直到有一夜,是夜深的时候,阿毛被一种高亢的,悲凄的提琴声所惊醒。阿毛细细的听,识出这正是从那二对刚搬来不久的新邻居所发出的,阿毛听到那琴声直想哭了。她悄悄的踱到屋外来。然而那声音却又低沉下去,且戛然便停止了。瞬即灯光也熄了,一切又都寂静得可怕。 阿毛真想不出那声音是从什么东西上所发出,而那年轻夫妇为什么到夜深还不睡,并弹弄出那么使人听了欲哭的歌调来。阿毛更留意到间壁了。 是有着明媚的阳光的一天,阿毛正在溪沟头清洗衣服,忽然听着一种声音,好象就从自己头上传来的一样,于是阿毛又跑上沟边的高岸。她看见那女人裹着一件大红的呢衣,把上身倾在栏杆上面,雪白的手腕就从红衣的短袖中伸出,向下面不住的挥着,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又是那样的笑。而从玛瑙山居的门边,就转出几个同样的女人来,尖着声音在向上回报。这使阿毛恍然,原来那也并不是什么希奇的东西,也许有着成百成千在她们那社会里,就如同在阿毛的这社会,也就有着不少的正象阿毛,正象三姐的人在。 并且天气一暖和,山色也由枯黄而渐渐铺上一层嫩绿,所有的树都在抽着芽,游山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了。而来玩的,多半总又属于正象她邻居一流的人,这使得阿毛非常烦闷。纵然她懂得是由于她的命生来就不能象那些人尊贵,然而为什么她们便该生来命就不同,并且她们整天到底在享受一些什么样的福乐,是阿毛日夜都不安,把整个心思放在这上面的来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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