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法网(5)

法网(5)

　　“不知道，去了就会明白的。”

　　虽说没有什么错处，也怀着鬼胎似的，非常不安心的走到了账房间。账房骨碌了几下眼睛，在镜子底下望了望他，便递过一包东西来！

　　“十二元五角，半个月的工钱，还差两天半个月，并没有扣，你数一数，以后你不必来了！”

　　这一串话像陡然的霹雳，把站在柜台前的顾美泉吓痴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不能够的，为什么开除我？我又没有犯规，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以为这厂你自己开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在家里睡觉。大家要都像你一样，厂只好关门。哼，还要讲道├怼…”

　　“那是冤枉，昨天老婆小产了，烧得厉害，我只好陪她一天。我要于阿小来请了假的，难道不准请假，从前没有听见过的！”

　　“放屁，冤枉了你，于阿小的鬼来过。你找他去吧？要陪老婆，哼，……”

　　顾美泉听说阿小没有来过，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但又忍住了，赔了一个笑脸，说道：

　　“老婆的确病得很厉害，阿小没有来，怪不得我，我请了他的。你开一次恩吧，我怎么能够歇生意呢？家里没有钱，老婆病在床上，现在找工做难得很……”

　　“不要噜了吧！又不是我不用你，是外国东家，你同我说不中用，谁叫你昨天不来……”

　　“我请了于阿小那杂种的，就是那杂种没有来关照，一天没有来也不应该就开除呀！……”

　　“妈的个×，你吵些什么，钱拿了，滚！有什么说头！”

　　“这是不应该的……”

　　“你不滚我喊人抓你！”

　　“狗不死的，赶快走呀，留在这里讨打吗？”账房里另外的人也跟着骂了起来。

　　“滚，我滚到什么地方去？我到这里做了两年工，没有错处，为什么要赶我？我偏要在这里！”顾美泉心一横便也凶了起来。

　　“叫人来！”账房又在眼镜底下望了望他，不屑的便把头扭开了。

　　他跳了开来，要发狂似的，只想打人，院子里还有几个后到的工人，围住了他。他就大声的申诉。他只想找着那东家来打一场，他又冲到铜匠间去找阿小，但是两个巡捕却走来了，两只大手抓住了他。

　　“出去！以后再看见了你进来闹事，就得给牢给你坐坐，狗的！”

　　他们抓着他，推着他提出了大门，还在屁股上踢了一大脚。

　　他站在街当心，头有点发晕，一大片黑暗压了下来。他能够向什么地方走去呢？他是不能离开工厂的，他的生命，他的老婆都靠在这上面。两年来了，他刚刚可以生活下去，以后……找工做……有什么希望呢……十二元半……

　　“那账房，混账东西，……于阿小这杂种，他怎么能不替我去请假呢？哼！还是同乡！我看他就不见我了！”

　　千百根无头的思绪，都来到脑中，没有解决，更加了愤恨。厂里无理的开除，阿小的昧良，失业的恐慌，揉成了一片，揉成了巨大的痛苦，吞着他的肉体。怎么能够有一个铁拳，打碎了这突来的遭遇，时间在这时，成了残酷的东西了。他站了半天，眼望着厂里。街上过往的人都看他。有一条无家的狗，也跑来在他的脏的裤上嗅着。一个警察也走了过来，骂了他。他看了看举着的警棍，他才惶惶的，无目的的走开去了。

　　“喂！老弟！厂里回来吗？”

　　张宗荣踉跄着跳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嘻着嘴，望着他笑。他忽然一下心酸，几乎掉下眼泪来，他一把抓着他，哽着说：

　　“张大哥！”

　　张宗荣更笑着推他走，边说：

　　“没见你，男子汉，老婆小产了，有什么希奇，睡几天就好了。儿子这么去了，还好些，一些冤鬼，养不大呢，半路上卖给别人，不如这么不成器，就死去。你有好些家产，也来望后？就愁得这么似的……”

　　“张大哥……”

　　张宗荣不理他，把他拉到一个茶馆去，不三不四的瞎扯着。

　　茶馆里也有好些人，街坊上的流氓，也有一些是失业，找不到地方，花两个铜子来坐半天的。他们都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顾美泉也就气愤愤的告诉了他的不幸。

　　“哼，这阿小不是东西，做死他，都是他害了你，怎么会忘记关照账房呢？你们还是同乡，两个老婆好得姐妹似的，下江人就是这末不重义气！做死他吧，只要你动手，我总帮忙，看那小子怎么样……”

　　张宗荣好像比顾美泉还气愤不过，红着脸，喷着吐沫，把顾美泉也说动了，也捶着桌子说：

　　“好的，打这杂种一顿也好的，出一口鸟气。不是他，我总不会歇生意……散工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吧。”

　　决定了计划，心倒松了些，家也不回去，在外边东荡西游了一天。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