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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一九四一年六月十日在延安出版的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署名晓菡。】 一 羊群已经赶进了院子,赵家的大姑娘还坐在她自己的窑门口纳鞋帮,不时扭转她的头,垂在两边肩上的银丝耳环,便很厉害的摇晃。羊群拥挤着朝栏里冲去,几只没有出外的小羊跳蹦着,被撞在一边,叫起来了。 聚集在这边窑里炕上的几个选举委员会的委员,陆续从窗口跳了出来。他们刚结束会议,然而却还在叮咛些什么,纳着鞋帮的清子便又扭过头来,露出一掬黏腻的、分不清是否含着轻蔑的笑容。 被很多问题弄得疲乏了的委员们,望了望天色,蓝色的炊烟已经从窑顶上的烟囱里吐出来,为风吹往四方;他们决定赶到前边的庄子去吃饭,因为这晚上还要布置第二天的选举大会。然而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的指导员却意外地被准许回家。区委委员曾为他向大家说了一阵畜牧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话,说他的惟一的牛就在这两天要产仔,而他的老婆是一个只能烧烧三顿饭,四十多岁了的女人。 招待员从扫着石磨的老婆身边赶了出来:“已经派好了饭呢。怎的又走了呢?家里婆姨烧的饭香些么?”他抓住年轻的代理乡长的手,乡长在年下刚娶了一个才十六岁、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会被别人善意地拿来取笑。 站在大门口看对山盛开的桃花的是那发育得很好的清子。长而黑的发辫上扎着粉红的绒绳,从黑坎肩的两边伸出条纹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地举着,撑在门柱上边,十六岁的姑娘,长得这样高大,什么不够法定的年龄,是应该嫁人了的啊! 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地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 “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妈的,他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地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靛青色的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地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也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跟在牛的后边,在松软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作为指导员的他已让土地荒芜。二十天来,为着这乡下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块等着他去耕种的土地,而且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有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地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郿鄠,他有被全乡人所最熟稔的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他的牛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不能分离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他仍旧走得很快;思绪也很快地转着,他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丛林的地带去而遇见过豹。他曾离开过这里,挟着一个小包卷去人赘在老婆的家中,那时他才二十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在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的一岁的儿子,什么地方安睡着他四岁女儿的尸体,无论在怎样的深夜他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们在这沟里只能在夜晚才动作,那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树边的么?那时他正在赤卫队。他自从做了指导员以来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一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他。他实在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弄得很辛苦,而村乡上的工作也的确繁难,因此他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但实在是并不讨厌。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望他。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带着一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处。他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爱它,只要他看见那堆在张家窑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并且常常以为骄傲,那就是在这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子里,却有二十八个共产党员。 当他走上那宽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几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记了。他焦急的要立刻弄明白这个问题: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他平日闲空时曾幻想过有一条小牛,同它母亲一模一样,喜欢跳跃。他急急地跑到家,走向关牛的地方。 二 第二次从牛栏回来后,老婆已经把炕收拾好,而她自己并不打算睡,仍坐在灶门前。她凝视着他,忍着什么,不说话。但他却看出,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埋伏的有风暴。习惯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晚了,加上他的牛……他不能出去,他嫌恶地看着她已开始露顶的前脑,他希望省去一场风波,只好不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时,说:“唉,实在熬!”他这样说,为的表示他不愿意吵架,让女人会因为他疲乏而饶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地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灯下也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地埋怨着自己,而且诅咒: “你是该死的了,你的命就是这样坏呀!活该有这么一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 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了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础”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那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副书记那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帮手,她一想到她没有一个靠山就伤心,可是他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骂她落后,拖尾巴。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们也吵架的,但最近她更觉得难过了,因为他越来越沉默。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其实是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这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咒骂;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却平静地躺着,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一个坏念头不觉的又来了: “把几块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做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我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抚养个儿子,咱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一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侧边,被他一打,弓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已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别的猫,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偎在他身边,他躺在热炕上摸着它,等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喜欢吃豆芽的。但他却不愿说话,他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那里边罩了一窝新生的小鸡,因为被惊,便啾啾地叫了起来。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赌气地说:“牛,小牛都给你。” 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当中,看见他便站起来走过一边去。他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草。牛躺在暗处,轻轻地喷着鼻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地想起明天的会。 他刚要离开牛栏的时候,一个人影横过来,轻声地问着:“你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出来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声地说了,心不觉地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在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他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她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 “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躺在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那样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影响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着:“明天还要出去么?什么开不完的会……” “牛又要侍候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眼,努力去找瞌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啰,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隔壁已经有人起身了;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颗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睡在更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恬适。 天渐渐的大亮了。 194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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