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页 下页


  她淡淡的回答:

  “好,他在开始写文章了。”

  他又继续问:

  “你呢,也在写文章了。”

  “不。”

  他看见她脸扭了一下,做了一个极不愿意的表情。

  在一个树丛边的红漆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左边又有一大丛草本的绣球花,开得正茂盛,大朵大朵的,吐着清香,放着粉红的光。他不知怎么先开口,他还是关在闷葫芦里,不知她到底要谈什么,而且到底不知子彬近来怎么了,或是同她的关系。

  她先望着他茫然的脸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奇怪吧,当你接到信后,一直到这时?”

  “没有,我不觉得奇怪。”

  “那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的缘由了。”

  他踌躇的答:

  “不很知道。”

  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说: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但是我必须告你,原因便是我很久来了都异常苦闷……”她停顿了一下,又望了他一下,他无言的低着头望草地。于是她又再续下去,她说了很多,又常常停顿,又有点害羞似的,不能说得很直截痛快。但他始终不做声,不望她,让她慢慢的说完,她把她近来所有的一些思想,一些希望,都零碎的说了一个大略,她觉得可以停止了,而且她要听他的意见,她结束着说道:

  “你以为怎样呢,你不会觉得我是很可笑吧?我相信我是很幼稚的。”

  若泉有一会没有做声,望着那嫩腻的脸,微微含着尊严与谦卑的脸好久。他没有料想这女人会这么坦率的在他面前公开她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她的大胆的愿意向社会跨进的决心。他非常快乐,因为这意外的态度,更鼓舞了他。隔了好一会,他才伸过手去,同她热烈的握着,他说:

  “美琳!你真好!我到现在才了解你!”

  她快乐得脸也发红了。

  于是他们都又更不隐饰的谈了一些近来所得的知识与感觉。他们都更高兴,尤其是美琳。她在这里能自由发挥,而他又听她,又了解她,而且还帮助她。她看见光辉就在她前面。她急急的愿意知道她马上应怎样开始。他又踌躇了一会儿,他答应过两天再来看她,或者可以介绍她去见几个人,帮助她能够有些工作。

  一〇

  美琳回到家来,时时露着快乐的笑,她掩藏不住那喜悦,有几次她几乎要说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应该告诉子彬,但是她又忍耐住了,她怕他会阻止她,破坏她。子彬没有觉察出,他在想一篇小说,在想一些非常调皮嘲讽的字句去描写这篇的主人翁,一个中国的吉诃德先生。他要他的文章动人,他文章的嘲讽动人,他想如果这篇文章不受什么意外的打击,就是说他不再受什么刺激,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写两星期,那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便将在这一九三〇年的夏季,惊人的出现了。谁不会惊绝的叫着他的名字,这作者的名字。他暂时忘去能苦恼他的一些事实,他要廓清他的脑府,那原来聪明的脑府,他使自己离开了人众,关在家里几天了。

  可是美琳却不然,她在第三天下午便出席在一个××文艺研究会上了。到会的有五十几个人,一半是工人,另外一半是极少数的青年作家和好些活泼的学生。美琳从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她只觉得兴奋,同时用着极可亲的眼光遍望着这所有的人,只想同每个人都握一次热烈的握手,和做一次恳切的谈话。这里她除掉若泉以外,便都是不认识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她觉得很融洽,很了解,她和他们都很亲近。她除了对于自己那合体的虽不华贵却很美观的衣服微微感到歉仄外,便全是倾心的热忱了。这是一次大会,所以到的人数很多,除了少数的工人为时间限制着不能来,几乎全体都到了。开始的时候,由主席临时推举了一个穿香港布洋服的少年做政治的报告,大家都很肃静,美琳望着他,没有一动,她用心的吸进了那些从没有听过的话语,那些简单的话语,然而却将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情形很有条理的概括了出来,而且他批判得真准确。

  这人很年轻,决不是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后来若泉告诉她,这年轻人还是一个印刷工人呢,不过也曾在大学念过两年书。美琳说不出的惭愧,而且她觉得所有的人对于政治的认识和理解都比她好,也比她能干。在她听了其余许多人的工作报告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许多关于社务的事。这在美琳都是不知应怎样加入那争论之中去的,因为她都还不熟悉,而那主席却常常用眼光望着她,征求她的意见。这使她真难过,她又坚决的相信,在不久以后,她一定可以被训练得比较好些,不致这样完全不懂。最后他们又讨论到××怎样行动的事。这里又有人站起来报告,是另外一个指导××××的团体的代表。于是决定了,在“五一”的那天,要全体动员到大马路去,占领马路,×××,××,这时大家都正情绪更紧张激昂的时候,而会便完了,在分别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叮咛的说道:

  “记着:后天,九点钟,到大马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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