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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的甬道上,蓦然暴乱的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的,互相给与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途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在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的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能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其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那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又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他说想回来,不过他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而且问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是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的整齐的建筑物,而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的揉起又纷乱的消逝了。

  二

  子彬也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是预备他爱人做夹袍的。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是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是永远不断的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和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竿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仅仅在文字上,他也认为还应该再进到大学去,好好的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因了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起了作家,这事是常常使子彬气愤的,而且他气愤的事是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还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议到他作品上的内容的空虚,和社会观念之缺乏是事实。他因此不时有着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这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和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是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又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都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到不相称,而他们却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的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在容貌上,仪态上,艺术的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的女人,那当然在经济的条件上,是也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衖里,是一个两层楼的单间。他们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不怕还有许多读者,还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着他的穷愁,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掉。

  这时两人都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很长久缺了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他是怕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点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只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肯定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他应该有许多话向他向来便很要好的朋友说,但是他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气的。他抽了许多烟,也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这时间是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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