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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感


  在伦理学说上,道德生活的全体,总与规定行为的意欲有关系,所以伦理的价值,虽达到理性的世界秩序,仍不能摆脱欲求。因而起一问题:果有不涉欲求的评价么?有的,不涉欲求的价值,就是美的价值。

  美学的概念用Ästhetik为美学意义的,从邦介登起,提出美学上各种主要问题,而加以组织的,是康德的判断力批评。康德为区别快与善,特与美以“无关心之适意”的特征;又经失勒与叔本华加以更适切的表示,以“不因于意欲与意志的评价”为美的本质。就事实而论,人的美感常不免与快乐的要素及伦理的要素相接合。进化论中有雌雄淘汰的理论,动物心理上,早已有美感的种子,但纯是激刺的性质。至于初民的艺术,或关系魔术,或隶属宗教,或缘饰特殊风习。就是文明民族间所流行的美术与文学,或有“导欲”“伤风”的流弊;或借为“敬神”“尊主”的助力。又如搜罗美术品的人,也有本于斗靡夸富的动机,而不是真能领会美意的。但这些都是程度较浅、浑而未画的状况。若是最纯粹最高尚的美感,哲学上所认为有价值的,当然以超越意欲的境界为标准。例如人的知识,固然有许多是维持生活,占取利益的作用;然最高的理论,绝不直接应用的,才是哲学上所求的真。真与美都是超越意欲而独立,康德所以立关系美与自由美的区别,而专取自由美。失勒且特以游戏证明美的性质。

  美的态度之对象,是美的世界。美的世界,又有一特别领域,是艺术世界。于是有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区别。而美学也有两种方法:或由自然美出发,而由此以领略艺术美;或分析艺术,以定美学的概念,而由此理解自然美。第一方向,主论玩赏;第二方向,主论制作;因为艺术美的玩赏,与自然美的玩赏,根本上没有什么区别。哲学者往往不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又往往不喜欢美学。若由艺术美的玩赏,而理解制作的心理,当然可以类推而普及于美的玩赏之全体。然哲学者的美的思想,由艺术美出发的,往往因艺术种类上兴味的偏胜,而美的思想,发生互异的色彩。例如古典的美学家文克曼等以造型美术为主,理想主义哲学如色林、黑格耳等,以文学为主。最后浪漫主义美学,又有偏重音乐趣味的倾向。

  与这种差别相错综的,是菲息纳所提出向下的(由上而下,即演绎法)美学与向上的(由下而上,即归纳法)美学之区别。向下的美学,先假定一原理,而用经验的事实相印证,有玄学的色彩,自昔哲学家的美学,都用这个方法。向上的美学,是用实验法求赏鉴的异同,用观察、比较、统计法,求制作的动机与习惯,因而求得一共通的原理,纯用科学的方法,自菲息纳以后亦颇盛行。

  美的概念,到现在还不能像善的概念之容易证明。向来用兴味来形容他,而各人有各人的兴味,似乎很明了的。然而美感一定要与舒服及合用有分别,所以一定有普遍性。美的普遍性,就是没有概念。他是纯粹对于单一对象的判断。我们说美,是一种价值的形容词,不是一种理论的知识,为一种实物,或一种状态,或一种关系,来规定性质的。康德为要说明美感的超个人性,说是官觉上与理解上两种认识力的游戏,而且以形式为限。因为对象的内容,总不免与快乐或道德有关系,所以纯粹“无关心”的适意,止能对于形式。形式不是实物所直接给与的,所以美的对象,不是凭感觉所得,而是由想象得来的。而且凭着官觉的直观与可能理解的综合之合的性的总效,才得到他的内容。这种合的性,又是专在想象的表象上,才能互相调和。所以在材料的活泼而复杂,与秩序的易简而明晰上,始能求得恰好的美来。

  美感的不同于知识,又不同于道德,就因为他不属于知觉与意欲而属于感情。近代心理的美学,所以盛唱“感情移入”的理论。他们说,美感的发生,就是赏鉴的人把自己移在对象方面,生同一可悲可喜的感态。而对象中,能促起这种感态的,就是美,这是心理学上对于美的对象之解说。但这种感情,何以有美学上价值?近日克利汤生于美术的哲学中试为解答,说是对于官觉的冲动与超官觉的冲动的接触,而发生这种感情。这两种互相对待的冲动,一是生活的,一是道德的。在康德学说中,就是官觉与理解的对待:两者互相调和是美,而两者互相抵触就是“高”(Erhabene)。照这种理论,人类是徬徨于两种冲动的中间,美的功用,就是给人类超出官觉的世界而升到超官觉的世界,就是道德的世界。所以这一派的美术哲学,就以美为善的象征,就在这上面证明超个人的普遍性,是在感情的游戏。

  但是美与善的关系,在“高”的方面,又是一种情形。他不是隶于美,而与美为同等的种类。他的引人由官觉世界而升入超官觉世界,不是美的纯粹相,而是美与善的复杂相。照康德的学说,可以说是“关系美”的标本,用以达到最高观念的。

  美与善的关系,康德的大弟子失勒是以“在现象中的自由”为出发点。彼以为美的对象,就是现象中的自由之影子,也能与环境上必然的关系相离绝而自行规定。叔本华也说,美的生活,是以脱因果律而自由观照为特色。这就是与科学不同的一点:科学完全以因果律为标准,而美的对象,给我们观照时,可以绝对自由,不要再问到别的。所以自己满足,是美的真正标记,而适与伦理上的自行规定相应合。这种自己满足,当然不是实际而是影子。美术品是当然与其他实物特别,自然美虽不能这样,然而所取的也止有美的影子。

  在不是实质的一点,现代美学有一种幻想论(Illusionstheorie),在各种美术上都可应用,而尤在造型美术与演剧。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欺。心神往复于自欺与明知自欺的中间,一切图演,总是或粗疏的,或精细的,摹拟事实;而这种事实上的占有心,总是为美的效力所减少,或消灭,而少有被助长的。

  由美的标记而观照物的本体,就是超经验而进玄学的路径。失勒所说的自由,就是康德所说的超官觉。美是把超官觉的影子映照在官觉上。若是以柏拉图的观念为物的本体,那就如柏拉丁所说的,美是观念在官觉上的影子。这种意义,从新柏拉图派经过文艺中兴时期,直到英国沙夫兹伯雷的哲学,都没有改变。德国理想派哲学,随着康德的批评,又把他重提起来,就中最著特色的,是色林的玄学的美学,就以美术为哲学的工具。他说科学是永远不绝的在现象上,寻求观念,然而没有一次能完全达到的,道德的生活,是永远不绝的在现象上经营观念,然而也没有一次能完全实现的。止有美的观照,是把观念完全的映在官觉的现象上。这是“无穷的”完全进入于“有穷的”;这是“有穷的”完全充满着“无穷的”。这样看来,他的重心,就是一切人类的著作,在乎于官觉上有穷的不完全状态上,表现“无穷的”。这是梭尔该之悲剧的传奇的讽刺论(Theorie des Tragischen und der Romantischen Tronic)所判定的。凡是这一派美的玄学,都是以美术尤是文学为表现观念的作用。照这个假定,美的玩赏,是与制造美术同一作用,就是在玩赏的想象上制出美的对象来。譬如我们玩赏风景,一定要选择一个立足点,可以把最美的景,恰好收在视线上。这正与我们画风景时把线条与色彩组合起来一样。选择与组合,在玩赏与制作上都是并重的,所以玩赏者必要有美术家的本质。

  美术美术与他种技术的不同,就是他种技术,都以应用为目的,而美术是没有的。美术不是日常所必需的,而是闲暇所产生的,与纯粹科学一样。亚利士多德说:“人类超出日常需要的束缚,而造出美与真的世界”,就是此意。希腊哲学家都以摩拟主义说美术。自狄德洛以来直到现代的实证哲学,也持这种理论。他们应用自然主义到美术上,以为与科学一样;止要能描写实物,就是求真;所以科学与美术的界限,可以消灭。

  美术是离不了摩拟的,因为所取的材料,不论外界的,或内界的生活,都是事实上所可有的。然也不能说全靠摩拟,因为选择与结构,都是创设的,而这个却是美的主要点。进一层说,摩拟是一种天性的冲动。照近日社会心理学所说,凡有动物的合群,全以这种天性为基础。但是这种冲动的达到,也不过与别种冲动的发展,有同等的适意;并没有特别美学的意义在里面。至对于摩拟的精巧觉得适意,也不过与别种工作的完成同等。例如画一颗樱桃,竟有鸟误认为真的而来啄他;在大理石女像上刻一条编成的肩巾,竟有人误认为真的而想取他下来,或者对于所刻的绒衣,试试触觉;又如音乐上竟可发出断头人血滴地上的微声;这些都的确是技术上名誉心的产品;然而美术品的价值,多于美术的。

  摩拟的美术,不能为普遍的固有价值,因为他的价值,是由他所摩拟的而发生。寻常评赏美术的人,往往以美术为辅助知识与道德的作用。失勒的主义也是这样。就是说美的玩赏,可以使驰逐于官觉冲动的人,经这种超脱意欲的观照,而引到真与善的最高价值上。所以美术与美的生活,专属于离绝实物的高等官能,即视觉与听觉,因没有肉体上直接的激刺可以参入。这固然是解说美的玩赏之精义,然而应用到摩拟主义上,就止有消极的与预备的功用。他的积极功用,既然在引进道德与知慧,那就没有自身固有的价值了。

  失勒解说美的固有价值,提出游戏的冲动。近来生物学、心理学家都有详细的阐发。动物、儿童与初民的游戏,在进化史上,都可视为美术的先导。舞蹈、歌唱,器具的装饰,是最早的。后来于无意识中演进,一方面关乎爱情的,为求婚的游戏;别一方面,关乎合群的,为工人合唱的节奏。这种合唱的节奏,是把日常的工作演成矜贵,而把机动的疲劳转为清新;所以也有指这种游戏冲动为职务的冲动的。因为他的满足,是一种纯粹的愉快,并没有相随的目的,也没有严正的意义,但并不是一切游戏,都自有美的意义,若要问那一种游戏的内容,是具有美的价值的,那一定是真正事实的影子,就是以生活状况为模范的。只要看儿童游戏,都是摩拟成人的生活,然而不至使成人有切身利害的感想。所以游戏上,摩拟人类最有价值的生活而使观赏者超然于切身的利害,这是最有价值的。而美的游戏,就是把最深最高的实际生活,映照在对面。因而一切美术,就是以游戏的作用,自行表现,而且自身就是被表现的。所以克洛司说:美术是用直觉上所自给的发表出来。而这种没有目的之发表,是得到最纯粹、最完备的生活之影子。所以纪约说:美术的意义,是我们所认识最向上的生活。因而我们所说超越事实之美的对象,可以求出本来意义,就是一切理想化、格式化的,都归宿于自身的生活,而用纯粹与完备的表示,映照到官觉的现象上。

  天才凡美术上有特别创造力的,叫作天才。天才的定义,屡有改变。其初是指一种美术家,他的著作,可以为学者模范,作批评家的标准的。进一步的,就知道天才是不按普通规则而自有新与美的创造的。到康德的最深观察,天才是一种智慧,他的作用与自然相等。这就是说,一方面是内界的必然性,又一方面是无目的之合的性,而在一个美的人格之组织力上相遇合。内界的必然性是冲动,而无目的之合的性是能力。冲动与能力相结合。而始成为天才。有冲动而没有能力,是美术家的厄运。能力的制限,不是用工与努力所能打破,因为美术的创造力,往往潜伏在无意识中。所以美术家常常反对理论与哲学,因为这些都不能帮助他,而或者反搅扰他。止有我们不能不考察他们的性质与工作,以构成概念,而排列在美术品的共通关系上。但是我们也常常觉着美术家的创造工作上,有不能明白表示的。

  色林因康德的定义,而用无意识的意识来说明天才,是很巧妙的。美术家的著作,往往是无意识与有意识互相错综,没有可以用定理来说明的。美术家一定要本着自己表现的冲动来着手,几乎不能自主的。从这种无意识的根据上投到意识,才有他的作品。然而当他实现一种作品的时候,又是从无意识中潮涌出来。与创作并行的,有冷静,有意识的批评;然这个断不能作积极的指导,也只能作为由无意识的生活根本上偶得的妙想。近来盛行“天才与狂疾为缘”论,要也不过是无意识与有意识错综的作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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