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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理初先生年谱》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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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十余岁时,得读俞先生之《癸巳类稿》及《存稿》,而深好之。历五十年而好之如故,欲为俞先生作年谱,苦无《四养斋诗集》。吾友程君演生为于王君立中处觅得一册,王君且以所藏之俞先生札记一册见借,又贻我以俞先生遗象之印片。程君又为我觅得俞先生及其弟正禧之乡试朱卷,于是参考之材料稍稍具矣,乃写年谱初稿。然尚以为未备,欲再有所辑补,经年未脱稿。王君不及待,乃自为之,数月而成以示余。余以余之初稿对勘之,王君之稿较为详赡。余稿中有若干条可为王君补充者径补之,以致程君,附印于《安徽丛书》三集中俞先生手订本《癸巳类稿》之前。赖王君之精进,成此年谱,何快如之! 抑余犹有不能已于言者,余之崇拜俞先生有最重要者二点,分述于下:一、认识人权男女皆人也。而我国习惯,寝床、寝地之诗,从夫、从子之礼,男子不禁再娶,而寡妇以再醮为耻,种种不平,从未有出而纠正之者。俞先生从各方面为下公平之判断。有说明善意者,如“类”一(即《癸巳类稿》卷一,下仿此)“大像传后义”说:“泰传”、“复传”、“姤传”之后,皆周之王后。“类”十二“并配义”,以继室宜并配。“存”四(即《癸巳存稿》卷四,下仿此)“女人称谓贵重”,以娘子为一家尊称,托意至高。同卷“姬姨”谓:“姬者,美女之称。贵妾呼姨,若以为主母之姊妹也者,即古之娣媵。又以明女君不妒忌。”“类”三“娣姒义”谓:“嫂妇,其位;娣姒,其年。礼本人情,必各遂之,其义始备。”“类”十三“妒非女人恶德论”谓:“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则家道坏矣。妒非女人恶德,妒而不忌斯上德。”“存”四“女”谓:白居易“妇人苦”诗,其言蔼然。《庄子·天道篇》,尧有嘉孺子而哀妇人之语。《书·梓材》,成王谓康叔“敬寡、属妇,合由以容”之语,而叹为圣人言。以《天方典礼》有“妻暨仆民之二弱,衣之食之,勿命以所不能”之语,而悟持世之人未有不计及此者。“类”七“释小补楚语笄内则总角义”谓:“可睹古人尊长谦幼之意。” “存”四“额黄眉间黄”谓:“尝求相法,女人妆饰皆是好相。”“类”三“女吊婿驳义”,为弱女证明无远吊之责。“类”十三“贞女说”谓:“男儿以忠义自责则可耳。妇女贞烈,岂是男子荣耀也!”“存”十三“毫州志木兰事书后”,以木兰代父,为师都戍而不肯入师都宫,为合于孟子“往役,礼也;往见,非礼也”之义。而叹为真女士。同卷“尼庵议”,证明女身可受记为如来,可化为金轮王,可转身为释迦文佛,为弥勒佛。是皆从理论说明女权者也。有为古人辩诬者,如“存”一“河广解”谓:“弃妇能念其夫,愈是贤。”“存”一“鲁二女”,以“为妄人所诬,故为证明之”。同卷“息夫人未言义”,以未言为“守心丧礼”,楚樊姬、凉武昭王后尹氏亦然。“类”十二“书《旧五代史》僭伪列传三后”,对花蕊夫人谓:“《能改斋漫录》之别护送,《闻见录》之颇示宠,《鉴戒录》之妄诋徐后,皆诬衅不成人美。” “类”十五,“易安居士事辑”谓:“素恶易安改嫁张汝舟之说不甘小人言语使才人下配驵侩。”又谓:“至后人貌为正论。《碧鸡漫志》谓:“易安词,于妇人中为最无顾惜。’《水东日记》谓:“易安词为不祥之具,此何异直不疑盗嫂乱伦,狄仁杰谋反当诛灭也。’”有为无告讼直者,如“类”十三“书《旧唐书·舆服志》后”谓:“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则失丁女。 又出古舞屣贱服,女贱则男贱。”“类”十二“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谓:“除乐户之事,诚可云舒愤懑者。”“存”十四“家妓官妓旧事” 以杨诚斋黥妓面,孟之经文妓鬓:为“虐无告”。无一非以男女平等之立场发言者。 二、认识时代人类之推理与想象,无不随时代而进步。后人所认为常识,而古人未之见及者,正复不少。后人以崇拜古人之故,认古人为无所不知,好以新说为古人附会,而古人之言反为之隐晦。俞先生认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见解与推想,分别观之,有证明天算及声韵者。如“存”三“与程君式金书”谓:“学当知古今之分者,天文测算、小学声韵二家。刘向之赡雅,且以夏历不合,为伪。刘歆引经以证其术。后人又以时法说经,经义遂晦。 依经立义,则畴人子弟妄争之。……尝谓:以浑说经则乱经,以经子证算则乱算。……经自有法,郑以‘纬’说之,是也。大明自有法,刘宋所行者是也。算自有法,今算学生所用者是也。言小学者不知声音递变,好言古音。…… 又多不问古人作文字之意,略有所闻,辄欲执古改今。又不精审,竟成丑谬。 见人强言字母,而自跲于方言,致彼此不相晓,是人不须有言矣,更何须有音韵,又何问音韵之当否乎?”“类”十“书开元占经天体浑宗后”谓:“天部之学与音韵之变,或世异地异,不能强同。说经者引王蕃注天,依《广韵》定读,皆所谓无是非之心者也。”有专言天算者,如“类”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古文说”谓:“《纬书》所言,与《算经》事事皆合。经纬俱用盖天也。其率,周三径一。后世王蕃、祖冲之更开密率,则虞、夏史臣所不及知,不得引后证前,失其本旨。”“今求浑天,取盖天第四衡,其外则反之,无所谓四表。其法今是而古非。然古人已非矣,不得掩其非而没其意。”“故郑说经专采纬义,不涉浑天,正如《书》之王位,不得以汉、唐之王当之也。” “类”十“盖天论”谓:“今求之经传诸子,《史记》太初宪以前皆盖天。盖天实疏,不劳后人饰之。”“盖天但无南极,故与后人之说全异。三国以后,矜言浑盖通宪,甚无谓也。”同卷“《史记》‘用盖天论’”谓:“浑天之说诚是,以之说《汉书》则不可,况以之说《史记》,又进而说经乎? 又况以回回、西洋所得之数说经?夫知古而不知今,与知今而不知古,皆疏漏之说也。”“存”六“天门”谓:“乾位在西北,以天门所在,盖天之说也,浑天则不然。故说经宜通盖天。……不知盖天,则经子皆可疑矣。”同卷“烛龙”谓:“经、纬、子及佛书皆盖说,后人治浑,乃好引之,非特乱古,直自乱其算。二千年来术士不悟也。”“存”六“日长短论”谓:“浑天日月高下里差,不可以说盖天。”“类”十“古宪论”谓:“减四分,求交食,定岁差,乃后人推得,古人本所不知,非其术伪也。”“自古经传皆各用其时宪法。雄(扬雄)乌从豫知后世有承天法?且承天法后亦不验。自蔡邕以后世法说《月令》,而注与经背。久之,时术又改,展转相谤,其法亦废。是经义终不能明,注说又不可用,无益于术而有害于经。是故说经传者当知其时,布算立度而各申其旨,则于天学沿革当明,古宪不可不知也。” “七政西移自一代之法。……说《夏书》者必宜知之。前后儒以概唐、虞、商、周。又宜明太祖之漫斥之,盖惟夏宪则可以七政西移言之也。”“梁人‘刻漏经’以佛法九十六刻为古,初亦不悟古今各异制,妄造故实也。”“古宪不可行于后,后世之法亦不可以说经。盖术虽工,非经本意也。”“事有沿革,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循文求义,各申厥旨。而后进求精密,庶亦举妄破经义,诋毁古宪二千年之陋习而空之。”同卷“天事阙颖说”谓:“东汉言圣人记日食者,以正失朔,不悟圣人并不知日食而合朔也。”“日食与复,三代圣人尚未能知,由积测未至。后人不知当时之意,乃为圣人展转讳之,则妄矣。”“日食定是合朔,而古人则定不知也。”同卷“恒星七曜古义”谓:“汉人所创之法,不可以说三代古书。”“类”三“中星郑义”谓:“《书》、《礼》中星不同,后人以岁差解之。……岁差非作《书》、《礼》者所能晓。”“类”十“六壬古式考”谓:“凡术当顺天以求合,不可为法以改天。古人制法,适与其时天行合。”“存”六“天九重”谓:“天以十二重布算,其法精密,然以说经,则经文当改抹矣。言九重者则在中古。” “古人测候未全,非故为其疏也。”同卷“岁星”谓:“郑言小周,服言龙跳天门,以后世所推者说古,古人实不能知也。甘氏所推,已有迟伏。若纬,止言岁行一次,与经传合。古法疏,故谓之岁。后法密,当曰木星,不当曰岁星矣。”“类”二“启明长庚古义”谓:“今法,作《诗》者所不晓。古法则如此。”“存”六“日月古证文答宣城张征士炯”谓:“古今名义不相蒙者,儒者当知其意。知春秋时吴、楚而疑今名江南者,非也。知今江南而疑明名直隶者,亦非也。日月之说,宣城定九梅先生之言是矣,元、明人之言是也。然古人测之未详,就其所见言之,亦是也。”有说地理者,如“类” 一“扬田下下说”谓:“扬州田下下,荆田下中,梁下上,此即禹作贡时地力言之也。……年久土复,而扬、荆、梁三州之田,皆后世之最上者,地力不同故也。”有说礼制者,如“类”三“周乡遂田制义”谓:“遂人、匠人,一以夫计,一以井计,事本不同,制无缘合。大司徒助制,遂人、大司马贡法。《周官》贡不为井,后人欲以己意井之,遂改说《周官》,使不可通。…… 陈祥道、郑樵谓遂人、匠人之制无不合者,不识数矣。”“类”三“古命于庙义”谓:“古者爵命必于祖庙,以祖孙同庙,故就之。《王制》云:“爵人于朝。秦汉之制。’《祭统》云:“古者明君爵有德,必于太祖。’乃汉时儒生测度之言。”“类”三“乡兴贤能论”谓:“说者引唐事以况宋,已为不达,况引周事以绳明选举,经义益荒,援据失义矣。”“类”三“媒氏民判解”谓:“此令也,非礼也。礼不下庶人,令言其极不是过。以令为礼。 则文义不通。此经文之晦久矣。令各有为制各有时,不可不察也。”“类”三“问名义”谓:“婚礼问名者,太古相传之礼。而‘记’云问女为谁氏,则周礼也。”有证明古书词例者,如“类”二“兄弟辞解”谓:“闵元年‘传’,子女子云,以《春秋》为《春秋》。今以《公羊》为《公羊》,当如此。” “类”二“《春秋》书比月日食义”谓:“时无推日食之法,失在策书(谬复),孔子不能追改,以《春秋》为《春秋》。”“类”三“君子子解”谓:“以君子为贵人,周人之语也。”同卷“食之者寡义”谓:“圣人必重农,然书各有义。《大学》实不曾说重农,不必改财货为米粟,失古人本意。” “类”七“书隐三年左传后”谓:“贰叛弑,古语上下共之。秦、汉以后,始定于一。今读古书多险词,当知古今之所以异。”同卷“补仪礼篇名义”谓:“《白虎通》云‘王太子亦称士何?’……是东汉人不知古言之证。…… 古人爱之则曰‘士’,恶之则曰‘夫’也;美之则曰如‘处女’,讥之则曰‘妇人’也。古言茫昧,意则可知。《吴越春秋》云:“贞明执操,其丈夫女哉。’出辞倍矣。且此女三十未嫁,子胥何得呼为‘夫人’?尤作书者东汉人不明古语之证。”“类”十一“百里奚事异同论”谓:“奚实贤者,后人喜称说之,增加事迹,不能强同。”“《商君传》自是赵良之言,史载其言,不得改之。《困学纪闻》引范太史谓:“迁言自为违异。’此范亦可谓不达史体矣。”同卷“秦汉亥正记事记言说”谓:“《封禅书》:“于是秦以冬十月为年首。’又云:“高祖以十月至霸上,因以十月为年首。’此记事之词,以作者时所谓十月追名之,则易晓也。《封禅书》又云:“高祖十年,春,有司请令县常以春三月及时腊。’此记言之词,依其言记之,不失实也。”“类”十二“书五代史马缟传后”谓:“读者不察古今语言文同义异之致,乃疑古事矣。”“类”三“乡射堂义”谓:“敖继公《集说》云:‘记言出东房,是必有西房,有室。’此本于朱子《仪礼释宫注》,乃宋、元人作室法,周公所不晓。”同卷“旁三义”谓:“宋、元诸儒所言左右旋,乃僧义净法,与东西南北经纬之改自西法者,诚各有意,然必不可牵之以证三代旧书也。”其于引后证前、执古改今两方面之谬误,言之重,词之复,可谓详尽而透彻矣。 上二点外,尚有可附记之一点:张石州序《癸巳存稿》称:“理初足迹半天下,得书即读,读即有所疏记,每一事为一题,巨册数十,鳞比行箧中积岁月,证据周遍,断以己事,一文遂立。”可以见俞先生准备成立之方法。 然此等一事为一题之稿册,尚未得见,而所见者有一“札记”,即王立中君所藏者,其体例于读书时随笔疏记,标题之有无不同,而以联想所及之材料附之,其他时所得,则书于别纸而签志之。盖此为最初之疏记,而张先生所举之巨册数十,则第二级之疏记也。附记于此,以觇俞先生工作之一例焉。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五日,蔡元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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