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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曾孟朴先生


  (一九三五年八月三日)

  我是四十多年前就知道曾君表先生了。那时候,我正在李莼客先生京寓中课其子;而李先生于甲午年去世,他的几位老友与我商量搜集李先生遗著的事,曾说李先生骈文,曾君表君有辑录本,我所以知道君表先生。最近两年,我在笔会里常见到虚白先生。然而,我始终未曾拜见孟朴先生。今所以参加追悼的缘故,完全为先生所著的《孽海花》。

  我是最喜欢索隐的人,曾发表过《石头记索隐》一小册。但我所用心的,并不只《石头记》,如旧小说《儿女英雄传》、《品花宝鉴》,以至于最近出版的《轰天雷》、《海上花列传》等,都是因为有影事在后面,所以读起来有趣一点。《孽海花》出版后,觉得最配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与轶事的多,为以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书中的人物,半是我所见过的;书中的事实,大半是我所习闻的,所以读起来更有趣。

  我对于此书,有不解的一点,就是这部书借傅彩云作线索,而所描写的傅彩云,除了美貌与色情狂以外,一点没有别的。在第二十一回中叙彩云对雯青说:“你们看看姨娘,本来不过是个玩意儿,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就讲我,算你待得好点儿,我的性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的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从四德,三贞九烈;这会儿做出点儿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没什么稀罕。”似乎有点透彻的话,可以叫纳妾的男子寒心;然而他前面说:“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丑,坏了你的门风,叫你从此做不成人,说不响话,那没有别的,就请你赐一把刀,赏一条绳,杀呀,勒呀,但凭老爷处置,我死不皱眉。”可见他的见地,还是在妻妾间的计较,并没有从男女各自有人格的方面着想。所说“出丑”、“坏门风”、“做不成人,说不响话”,完全以男子对于女子的所有权为标准,没有什么价值。

  彩云的举动,比较有点关系的,还是拳匪之祸,她在瓦德西面前,劝不妄杀人,劝勿扰乱琉璃厂,算是差强人意。后来刘半农、张竞生等要替她做年谱、谋生计,还是这个缘故。观孟朴先生“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称:初稿是光绪三十二年一时兴到之作,是起草时已在拳匪事变后七年,为什么不叙到庚子,而绝笔于“青阳港好鸟离笼”的一回?是否如西施沼吴以后(彩云替梁新燕报仇)“一舸逐鸱夷”,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法?但是第二十九回为什么又把燕庆里挂牌子的曹梦兰先泄露了?读卷端台城路一阕,有“神虎营荒,鸾仪殿辟,输尔外交纤腕”等话,似是指彩云与瓦德西的关系。后来又说:“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似指辛亥革命。是否先生初定的轮廓,预备写到辛亥,或至少写到辛丑,而后来有别种原因,写到甲午,就戛然而止?可惜我平日太疏懒,竟不曾早谒先生,问个明白,今先生去世了,我的怀疑,恐永不能析了。这就是我追悼先生的缘故!

  *

  附:曾虚白的“答复”

  蔡先生的疑问,嗳,可怜先父是没有机会可以答复的了。那么,让我尽所知道的来答复一下吧。

  第一点,蔡先生举出彩云的两段说话,怀疑《孽海花》作者表现彩云的性格有不足当书主人之处。其实,这并不足疵。彩云在《孽海花》的组织上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最少,像蔡先生所说的,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这是不错的。可是,组织上重要的人物,不一定是一个必须有特点的人,即平凡得像阿Q 之类的人也还足胜此任,何况彩云还有她的“美貌”与“色情狂”。以“美貌”与“色情狂”的女人做小说中心人物者,欧美名家小说中,固然是举不胜举;即中国的旧小说中,也自不乏例证。所以我想这倒不是值得怀疑之点。《孽海花》创作的动机,是想表现清末数十年政治社会的动态,所以作者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中说道:“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扰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这大事的全景一般。”这是作者动笔的本意。所以彩云这个人,在组织的技巧上,她是一个重要的工具——因为作者利用她来联络许多绝不相干的事件而完成整个作品的统一性的。

  可是,在《孽海花》本身的中心意义上说,她是一个无关文化的推移、无关政治的变动的绝不相干的人物。至于蔡先生所引的那段对白,说她前半段话没有价值,后半段话可以叫纳妾的男子寒心,仿佛希望在彩云的谈吐中得到一种警世的教训,这就失掉了作者当时写这段对白时的本意了。作者当时的本意,是要表现彩云的刁恶,和她挟制雯青的手段,纯粹是设身处地客观地描写彩云应付这样难题的巧妙,并不是在表现彩云处世的人生观。这几句话,也许都是彩云的谎话,只可见她的狡,不能信她的诚。

  关于第二点,蔡先生以为《孽海花》做到《青阳港好鸟离笼》就戛然而止,怀疑作者别有原因。咳,提到这点,先父在天有灵,恐怕也将认作是身后不能补偿的一大遗憾哩!《孽海花》最初的动机,是想写到辛丑年的,可是后来重出修改本的时候,觉得庚子之后,傅彩云就失掉了她作线索的作用,若把她跟瓦德西的一段浪漫史做全书的总结,倒是一个有力量的高潮结法,所以当时决心做到庚子就收束。咳,谁想到他日就衰颓的精力,不让他完成这最后的努力。他常说:“从前看着‘江郎才尽’的典故,总不认为有这回事,现在自己亲身经验到了,才知道这境界的痛苦。”所以,《孽海花》是一部先父再度努力而仍未完成的稿子,是先父的遗憾,是文坛的一幕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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