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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中国


  (一九三七年十月一日)

  尼采说得对:“经评定价值始有价值;不评定价值,则此生存之有壳果,将空无所有。”所有绝对的或相当的崇拜孔子的人们,倘若不愿孔子成为空无所有的东西,便不应该反对我们对孔子重新评定价值。

  在现代知识的评定之下,孔子有没有价值?我敢肯定的说有。

  孔子的第一价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态度:自上古以至东周,先民宗教神话之传说,见之战国诸子及纬书者,多至不可殚述,孔子一概摈弃之,其设教惟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见《论语·先进》),又“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见《论语·述而》)其对于天道鬼神的态度,见诸《论语》者: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已矣(《公冶长》)。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述而》)。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

  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为政》)。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

  重人事而远鬼神,此孔墨之不同也,孔子之言鬼神,义在以祭享。为治天下之本,故《祭义》说:“建国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庙。”《祭统》说:“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至于鬼神之果有或无,则视为不可知之事,而非所深究;孔子之言天命,乃悬拟一道德上至高无上之鹄的,以制躬行,至于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则非所容心,此孔子之异于道家也。不但孔子如此,在儒道未混合以前,孔子的嫡派大儒如孟子如旬子,亦力唱仁义礼乐而不言天鬼,至战国之末,不知何人,糅合儒道二家之说,作《中庸》(《中庸》言华岳,又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义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明明是和李斯辈同时代人的口气,决非孟子之前东鲁子思所作),始盛称鬼神之德与天道,于是孔子之面目一变;汉初传《周易》者,取阴阳家《系辞》归之孔子,大谈其阴阳不测之谓神,大谈其幽明之故,死生之说,大谈其精气游魂鬼神之情状,大谈其极数知来,极深研几,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中庸》犹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犹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大谈其河出图,洛出书(《论语》:“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之说,大约亦此时窜入,崔述已辨此非孔子之言。《春秋纬》有“龙负河图,龟具洛书”之说,可证为阴阳家言),于是孔子之面目乃再变;董仲舒号为西汉大儒,实是方士,成、哀以后,谶纬大兴,刘氏父子著书,皆兼采儒与阴阳二家之说,班固、许慎承其谬,于是孔子之面目乃三变;东汉诸帝,笃信谶纬,无耻儒生,靡然从之,白虎观讲议诸人,都是桓谭、王充所讥的俗儒,班固所纂集的《白虎通德论》,广引纬书,侈言三纲、六纪、五行、灾变,可说是集儒道糟粕之大成,然而桓谭还公言反谶,几以非圣无法的罪名见诛于光武,郑兴亦不善谶,乃以逊辞仅免,王充著《论衡》力辟神怪,贱儒贾逵以附和谶纬取媚民贼,亦尚言“五经家皆无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到郑玄,他早年师事第五元,本是习京氏《易》、公羊《春秋》的,故晚年笃信谶纬,博采纬书神怪之言以注《毛诗》、《周礼》、《论语》、《孝经》、《礼记》、《尚书大传》等,至此孔子之面目乃四变,而与阴阳家正式联宗矣。从此贾逵、郑玄之学日显,桓谭、王充之说日微,影响于中国之学术思想不为小也。

  孔子的第二价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权一体的礼教。这一价值,在二千年后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并且在历史上造过无穷的罪恶,然而在孔子立教的当时,也有它相当的价值。中国的社会到了春秋时代,君权、父权、夫权虽早已确定,但并不像孔子特别提倡礼教,以后的后世那样尊严,特别是君权更不像后世那样神圣不可侵犯,而三权一体的礼教,虽有它的连环性,尊君却是主要目的;这是因为自周平王东迁以后,王室渐陵夷,各诸侯国中的商业都日渐发达,景王之前,已行用金属货币(见《周语》及《汉书·食货志》)。郑桓公东迁新郑,与商人立“无强贾”、“毋匄夺”的盟誓(见昭十六年《左传》)。齐擅鱼盐之利,“人物归之,襁至而辐辏,故齐冠带衣履天下”(见《史记·货殖传》)。“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人君不理,则畜贾游于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矣。故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贾者,利有所并也。”(见《汉书·食货志》)“桓公曰:四郊之民贫,商贾之民富,寡人欲杀商贾之民以益四郊之民,为之奈何。”(见《管子·轻重篇》)“及周室衰,……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见《汉书·货殖传》)由此可见当时的商业,已经动摇了闭关自给的封建农业经济之基础,由经济的兼并,开始了政治的兼并,为封建制度掘下了坟墓,为统一政权开辟了道路,同时也产生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春秋之末,商旅之势益盛,即孔门的子贡亦“废著(《汉书》作“发贮”)鬻财于曹鲁之间,……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见《史记·货殖传》)。是为战国白圭、计然、猗顿之先驱,这便是司马迁所谓“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素封”势力愈盛,封建制度愈动摇,遂至诸侯亦日渐陵夷,大夫陪臣挟“素封”之势力,政权乃以次下移。孔子生当此时,已预见封建颓势将无可挽救,当时的社会又无由封建走向民主之可能(欧洲的中世纪之末,封建陵夷以后,亦非直接走向民主,中间曾经过王政复兴君主专制的时代,Machiavelli的君主大权主义,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于是乃在封建的躯壳中抽出它的精髓,即所谓尊卑长幼之节,以为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夫妇之别普遍而简单的礼教,来代替那“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见昭七年《左传》)的十等制,冀图在“礼”的大帽子之下,不但在朝廷有君臣之礼,并且在整个社会复父子、夫妻等尊卑之礼,拿这样的连环法宝,来束缚压倒那封建诸侯大夫以至陪臣,使他们认识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以维持那日就离析分崩的社会。所以孔门的礼教即孔门的政治思想,其内容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也。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学而》)。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可废也,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

  孔子曰:安土治民,莫善于礼。故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婚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礼记·经解》)。

  子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礼记·坊记》)。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记·曲礼》)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记·礼运》)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礼记·哀公问》)

  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礼记·哀公问》,《大戴礼·哀公问》“庶物”作“庶民”)

  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于其亲,是故明君在上则诸臣服从,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礼记·祭统》)

  曾子曰:忠者,其孝之本与。(《大戴礼·曾子本孝》)

  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礼之贵。……君子之孝也,忠爱以敬,反是乱也。(《大戴礼·曾子立孝》)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治之也。(《大戴礼·本命》)

  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大戴礼·本命》)

  出乎大门而先,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礼记·郊特牲》)

  男先于女,刚柔之义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义一也。(《礼记·郊特牲》)

  仲尼曰:……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礼之大者也。(《礼记·文王世子》)

  不但孔子自己及他的及门弟子是这样,孔子之后,孔子的嫡派大儒孟子、荀子,他们的思想,无论对于天鬼,对于礼教,都是孔子的继承者。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已则王乎。(《孟子·梁惠王》)

  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孟子·滕文公》)

  当尧之时,……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

  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同上)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离娄》)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荀子·礼论篇》,《大戴礼·礼三本》,“生之本”作“性之本”,“恶”作“焉”,“尤安人”作“无安之人”,后世天地君亲师并祀,即始于此。)

  君之丧,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之主也。……彼君者(依俞樾说“君”下删“子”字),固有为民父母之说焉,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养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者也。三年毕矣哉。(《荀子·礼论篇》)

  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荀子·王制篇》)

  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荀子·非相篇》)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似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执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今当试去君上之执,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荀子·性恶篇》)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杨注云:告,言也;妻者,齐也;天子尊无与二,故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杨注云:适读为敌。《礼记》曰: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圣王在上,分义行乎下,则士大夫无流淫之行,百官吏人无怠慢之事,众庶百姓无奸怪之俗,无盗贼之罪,莫敢犯上之禁。(《荀子·君子篇》)

  这一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三权一体的礼教,创始者是孔子,实行者是韩非、李斯(韩非、李斯都是荀子的及门弟子,法家本是儒家的支流,法家的法即儒家的礼,名虽不同,其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之义则同,故荀子说:“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司马迁谓韩非“归本于黄老”,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这是由于他不懂得尊礼法与反礼法乃是儒法与黄老根本不同的中心点)。孔子是中国的Machiavelli,也就是韩非、李斯的先驱,世人尊孔子而薄韩非、李斯,真是二千年来一大冤案。历代民贼每每轻视儒者(例如汉朝的高祖和宣帝),然而仍旧要尊奉孔子,正是因为孔子尊君的礼教是有利于他们的东西,孔子之所以称为万世师表,其原因亦正在此。近世有人见尊君尊父尊夫之弊,而欲为孔子回护者,妄谓“三纲”之说盛倡于宋儒,非孔子之教,而不知董仲舒造《春秋繁露》,班固纂《白虎通德论》,马融注《论语》,都有“三纲”之说,岂可独罪宋儒,孔子、孟子、荀子虽然未说“三纲”这一名词,而其立教的实质不是“三纲”是什么呢?在孔子积极的教义中,若除去“三纲”的礼教,剩下来的只是些仁、恕、忠、信等美德,那末,孔子和历代一班笃行好学的君子,有什么不同呢?他积极建立起来他所独有的伦理政治学说之体系是什么呢?周末封建动摇,社会的飓风将至,故百家立说,于治世之术都有积极的独特主张,小国寡民,无为而治,这是黄老的主张;兼爱、非攻、明鬼、非命,这是墨家的主张;尚法、好作,这是慎到田骈的主张;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这是惠施、邓析的主张;并耕、尽地力,这是农家的主张;儒家的独特主张是什么呢?除去“三纲”的礼教,他没有任何主张,孔子只不过是一个笃行好学的君子而已,人们凭什么奉他为万世师表呢?我向来反对拿二千年前孔子的礼教,来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却从来不曾认为孔子的伦理政治学说在他的时代也没有价值;人们倘若因为孔子的学说在现代无价值,遂极力掩蔽孔子的本来面目,力将孔子的教义现代化,甚至称孔教为“共和国魂”,这种诬罔孔子的孔子之徒,较之康有为更糊涂百倍。

  《周礼·天官大宰》: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吏以治得民。郑玄注云: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吏,小吏在乡邑者;《地官大司徒》:联师儒。郑玄注云: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是周之儒者,其地位与乡邑小吏同,其专职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贤属师,治属吏,非儒者之事,儒者所教的礼,当然说不上吉、凶、宾、军、嘉全部的礼,不过士民所需凶礼中的丧吊,嘉礼中的昏冠之礼节仪文而已,更说不上治术;若有人把孔门的礼教和孔子以前儒者所教六艺的礼并为一谈,便是天大的错误?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礼记·郊特牲》)。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此所谓君子小人,与“小人哉樊须也”之小人同义,彼谓稼圃为小遭末艺,非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此谓小人儒为习于礼、乐、射、御、书、数的小儒,非以礼教治国安民的君子儒)这正是说礼之义不在礼节仪文之末,君子儒不以六艺多能为贵,所以孔子以后的礼和儒,都有特殊的意义,儒是以礼治国的人,礼是君权、父权、夫权三纲一体的治国之道,而不是礼节仪文之末。不懂得这个,便不懂得孔子。

  科学与民主,是人类社会进步之两大主要动力,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学的。孔子的礼教,是反民主的,人们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宫,把建立礼教的孔子尊为万世师表,中国人活该倒霉!

  请看近数十年的历史,每逢民主运动失败一次,反动潮流便高涨一次;同时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这是何等自然的逻辑!帝制虽然两次倒台,然而袁世凯和徐世昌的走狗,却先后昌言民国的大总统就是君,忠于大总统就是忠于君;善哉,善哉!原来中国的共和,是实君共和,还没有做到虚君共和!民国初年,女权运动的人们,竟认为夫妻平等,无伤于君父二纲;美哉,美哉!原来孔子三纲一体的礼教,是可以肢解的!这些新发明,真是中国人特有的天才。

  孔子的礼教,真能够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吗?就是一班主张尊孔的人们,也未必能作肯定的答复吧!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君臣大伦不可废,无君便是禽兽;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两次推翻帝制,把皇帝赶出皇宫,律以礼教,这当然是犯上作乱;一面犯上作乱,一面又力倡祀孔,这是何等滑稽的事!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身为议员,在国会中大议而特议!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大倡其女权,大倡其男女平等;这不是反了吗!礼教明明告诉我们:“信、妇德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礼记·郊特牲》)然而有些主张尊孔的人,自己竟和寡妇结婚。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妇佐馂,既食恒馂。”“非馂莫之敢饮食”。“子事父母,鸡初明……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以适父母舅姑之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枣栗饴蜜以甘之,堇、荁、枌、榆、免、薨,滫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尝之而后退。”(《礼记·内则》)然而主张尊孔的人,都这样孝敬父母吗?非父母舅姑之馂余不敢饮食吗?有此还要离开父母舅姑组织小家庭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内则》)“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不杂坐。”(《曲礼》)然而尊孔的人,能够愿意千百万女工一齐离开工厂,回到家庭,使之内言不出吗?能禁止男女同学吗?他们宴会时不邀请女客同席杂坐共食吗?他们岂不常常和女朋友互换名片,社交公开吗?不但女子出门不蔽面,大家还要恭维学习美人鱼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礼记》)“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礼记·内则》)然而尊孔的人,不但男女授受可亲,而且以握手为礼,搂腰跳舞,而且男子生病会请女医诊脉,女子产儿会请男医收生,孔子若活到现在,看见这些现象,岂不要气炸了肺吗?这班尊孔的人们,大约嘴里虽不说,心里却也明白二千年前的孔子礼教,已经不能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了,所以只好通融办理;独至一件与他们权威有碍的事,还是不能通融,还得仰仗孔子的威灵,来压服一班犯上作乱的禽兽,至于他们自己曾否犯上作乱,这本糊涂账,一时也就难算了。孔子的“三纲”礼教所教训我们的三件事:一是“事君,可贵、可贱、可富、可贫、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礼记·表记》);一是“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礼记·内则》);一是“寡妇不夜哭”(郑注云:嫌思人道),“妇人疾,问之不问其疾”(郑注云:嫌媚,略之也,问增损而已);“寡妇之子,不有见焉,则弗友也”(均见《礼记·坊记》)。今之尊孔者,对于第二、第三教训,未必接受,对于第一个教训,到有点正合孤意了,他们之所以尊孔,中心问题即在此;汉之高帝宣帝以及历朝民贼,并不重视儒生,而祀孔典礼,则历久而愈隆,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孔子立教之本身,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此孔子之所以被尊为万世师表也。如果孔子永久是万世师表,中国民族将不免万世倒霉,将一直倒霉到孔子之徒都公认外国统监就是君,忠于统监就是忠于君,那时万世师表的孔子,仍旧是万世师表,“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孔子之徒,只要能过事君的瘾,盗贼夷狄都无所择,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等,正是他们的典型人物。

  人类社会之进步,虽不幸而有一时的曲折,甚至于一时的倒退,然而只要不是过于近视的人,便不能否认历史的大流,终于是沿着人权民主运动的总方向前进的。如果我们不甘永远落后,便不应该乘着法西斯特的一时逆流,大开其倒车,使中国的进步再延迟数十年呀!不幸得很,中国经过了两次民主革命,而进步党人所号召的“贤人政治”,“东方文化”,袁世凯、徐世昌所提倡的“特别国情”,“固有道德”,还成为有力的主张;所谓“贤人政治”,所谓“东方文化”,所谓“特别国情”,所谓“固有道德”哪一样不是孔子的礼教在作祟呢?哪一样不是和人权民主背道而驰呢?

  人们如果定要尊孔,也应该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面加以发挥,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权民主运动,助长官僚气焰的礼教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礼教不废,人权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乱的邪说:人权民主运动不高涨,束手束足意气销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会有万众一心反抗强邻的朝气。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下,只能够产生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而不能够产生马拉、但顿、罗伯士比尔。幸运的是万世师表的孔子,倒霉的是全中国人民!

  署名:陈独秀

  《东方杂志》第三十四卷第十八、十九号

   1937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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