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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一九二一年五月一日)

  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

  我近几年来细细研究我中华民族种种腐败堕落到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我的惭愧悲愤哀伤常常使我不肯附和一般新旧谬论。

  我敢大胆宣言:非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我中华民族底腐败堕落将永无救治之一日;因此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希望全国中有良心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合拢起来,早日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好将我们从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救到水平线以上。

  施行这严格的干涉主义之最大障碍,就是我们国民性中所含的懒惰放纵不法的自由思想;铸成这腐败堕落的国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庄以来之虚无思想及放任主义。

  近来青年中颇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我始终认定是固有的老、庄主义复活,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他们还不满于无政府主义,更进而虚无主义而出家而发狂而自杀;意志薄弱不能自杀的,恐怕还要一转而顺世堕落,所以我深恶痛绝老、庄底虚无思想放任主义,以为是青年底大毒。

  《民国日报·觉悟》上,太朴答存统的信中说:“我相信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与中国的国民性不能容,马氏主义是中央集权,故我不信其能实行。”又说:“中国底国民性既不容中央集权的政治组织,而中国底社会情形又向来是无政府已惯的,所以一旦要行起劳农政治,要组织强有力的中央机关,我真不知其可也!”又说:“我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者。”

  太朴先生这几句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若要迁就中国国民性和社会情形而不加以矫正,只有袁世凯、张勋一班人绝对赞成罢;因为袁、张都正是口口声声根据国民性和社会情形发挥他们的主张呵!

  我发誓宁肯让全国人骂我攻击我压迫我,而不忍同胞永远保存这腐败涣散的国民性,永远堕落在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本来是两件事,有许多人当做是一件事,还有几位顶刮刮的中国头等学者也是这样说,真是一件憾事!

  文化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文学、美术、音乐、哲学、科学这一类的事。

  社会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妇女问题、劳动问题、人口问题这一类的事。

  这两类事底内容分明是不同的,硬要把他们混为一谈,岂非怪事吗?

  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到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社会运动底工具;但这两类事业底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或者有人一方面从事文化运动,一方面又从事社会运动,这只可以说一个人兼做两类的事,不可以说这两类事是一类。

  有一班人以为从事文化运动的人一定要从事社会运动,其实大大的不然;一个人若真能埋头在文艺、科学上做工夫,什么妇女问题、劳动问题,闹得天翻地覆他都不理,甚至于还发点顽固的反对议论,也不害在文化运动上的成绩。又有一班人以为社会运动就是文化运动,这更是大错而特错;试问妇女问题、劳动问题,在文艺、科学上有何必然的连带价值?并不是我们看轻了社会运动,只因为他和文化运动是两件事,我们不能说在社会运动有成绩的人在文化运动也有成绩,也和我们不能说在文化运动有成绩的人在社会运动也有成绩是一样。以上两种人的误会,都因为不明白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

  又有一班人并且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若再进一步,连军事也拉进去,那便成了武化运动了,岂非怪之又怪吗!

  政治、实业、交通,都是我们生活所必需,文化是跟着他们发达而发生的,不能说政治、实业、交通就是文化。这个道理罗素在北京演讲的《社会结构学》里面有一段说得很清楚,现在录在下面:

  什么叫做文明,其定义可以说是要求生存竞争上不必要的目的——生存竞争范围以外之目的。古代文明,第一次发原于埃及、巴比伦大河出口之处,地土膏腴,宜于农作,由农业发生文明……在膏腴的地方,如长江、黄河底下游,一人工作出来的不止供给一人底需要,于是少数人得着闲暇,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如文字、算术、天文等,均为后世文明底基本。但在这时候虽有少数人从事文明事业,其大多数人作工还非一天到晚劳苦不可,科学、哲学、美术固然也有人注意,但只是少数幸运的人。在实业发达时代,生产必需品既然增加,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人只要每天四小时作工,余剩的就可以从事知识思想的生活了。

  创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责任,艰难的事业,必须有不断的努力,决不是短时间可以得着效果的事。这几年不过极少数的人在那里摇旗呐喊,想造成文化运动底空气罢了,实际的文化运动还不及九牛之一毫,那责备文化运动底人和以文化运动自居底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轻了。

  最不幸的是一班有速成癖性的人们,拿文化运动当做改良政治及社会底直接工具,竟然说出“文化运动已经有两三年了,国家社会还是仍旧无希望,文化运动又要失败了”的话,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并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么。

  署名:独秀
  《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
   1921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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