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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杂感


  (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

  两月以前,吾人对于外交问题,揽世界之大势,与国民以指针。不料朝野两方面,均属手挥五絃,目送飞鸿,意在政争,假外交为手段,以国家为孤注。呜呼!何其大胆妄为无爱国心一至此哉。

  此次政变之是非利害,国内人自有公评,本志自无加以慷慨书空之必要。且不欲以此等卑污细事,费吾洁白青年读者之时间。惟愚对于时局,怀种种感想,不得不吐诸国人之前者,敢为读者一一陈之。

  愚固迷信共和,以为政治之极则。政治之有共和,学术之有科学,乃近代文明之二大鸿宝也。然衡以国人信仰共和之量之度,遽言共和国体,今已稳固,余终怀疑。莽哉吾国民党人,既无法使国人信仰共和之度量日益增加,又无力使国中反对共和之蟊贼日益减少。日惟张空拳绳民贼以法度。狭隘无远识之党徒,对于比较的略知现代国家组织之敌党,日造恶言,逼使挺而走险。宪法空文,不能自行也。欧美文明制度,如何乞灵于空文,强使尽行于至野蛮不识字无经济能力之豚尾民族哉!援春秋责备贤者之意,政局至斯,吾国民党人当首任其咎。

  自吾神经过敏之国民党人之眼观之,凡进步党人,皆阴谋家也,皆败坏国家之蟊贼也。然以愚耳目之所闻见,良心之所判断,进步党不乏贤达可敬之士。惟愚之评论进步党人,也急近功名,依附权贵,惮于根本之改革,是其所短耳。以此原因,进步党人每以能利用权门自喜而反为权门所利用,一点污于袁世凯,再见欺于督军团。国民党之荣誉,往往在失败。进步党之耻辱,往往在胜利。吾知该党贤达诉诸良心,必当惭恧复惭恧,忏悔复忏悔矣!呜呼一之为甚,不可以再,再又甚焉,不可三也。而今而后,吾国政治倘有政党活动之余地,吾国民党人对于进步党诸公,固应有相当之敬意。而进步党诸公,亦应有根本之觉悟。此觉悟维何,即公等倘欲使中国稍近现代国家组织,则公等之敌,非国民党人。吾国民党人实公等之友也。吾国民党人,非于根本上反对立宪政治使之万万不能发生者。立宪政治者,现代国家存在之必然的条件,进步国民两党根本相同之政见也。吾故曰:“吾国民党人,实公等之友也。”假敌灭友,在道德上非君子之行,在政略上亦非自全之道,窃为公等不取焉。

  国家组织之作何状态,实以国中有力分子若何配布以为衡。配布得当,国基安宁,然后据此事实载之宪章,始可垂诸久远。盖国法之为物,充分得以实施者,条文多后于事实。若以理想制宪法若干条,去事实绝相远,其何以见诸施行哉。中国国家组织,自元设行中书省以来,分权制度,已早萌芽。清政不纲,省权益重,兵马财赋,多不统于中央。辛亥兵兴,势益分裂。倘顺此事实,创为联邦,则六年以来,政局纷争,必当稍杀。不幸野心家利用一二书生统一之误解,一般俗见,亦不解统一国家与单一国家之为二物(联邦虽非单一国家,却不害其为统一。章秋桐先生在民立报纸上屡申此义,奈国人不察也),勉强牵合,日言统一,日益纷争,国基迄不巩固。无他,国家组织偏于理想而远于事实之为害耳。复次论及国中有力分子应若何配布。则中国国家组织,亦宜分而不宜合。北洋系以普鲁士自居,力倡大权政治,军国主义。国民党以革新先觉自命,倾向平民政治,自由主义。此二派人之思想之政见,殆若南北两极之不相及,水火冰炭之不相容。求其调和相安,各得其所于同一国家组织之下,自非昏聩,知其难也。同一北洋系,而冯、段又未必相容。同一民党,而孙、岑素不相得。同一护国军,而滇粤势不相下,分裂之象,已至于斯。倘不因势利导,使国中有力分子,各得其所,则各派健者,同室异心。貌饰调和,而心怀勦灭。勦灭不可能也,两败俱伤已耳。国家组织之偏于理想而远于事实也,其为害必至于斯。对于今之时局,有排难解纷之责者,曷深思之。

  社会国家之进步也,其道万端,而始终赖为必要者,乃有大众信仰之人物,为之中枢为之表率。吾国自互市以来,日益贫弱,无一页光荣历史之可言者,正坐此耳。此百年中国内最知名之人物,莫如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康有为、孙文五人。孙氏为人,尚未有定评。康则日夜自毁,殆已无可救治。袁世凯所制造之国民罪恶,今后数十年,且恐不能洗净。曾、李功业,亦殊卑卑不足道。就吾人耳目所接近,求一公同崇拜足资模仿之人,竟藐不可得,此国人之所以日趋下流也。今之在朝者若黎元洪、段祺瑞,在野者若孙文、岑春煊、梁启超、唐绍仪、章炳麟,皆一时闻人,毁誉尚未大定者。愚甚望其以社会之中枢国民之表率自任,勿自杀。而社会为自救计,亦勿以细故而杀之,使一国人才完全破产也。社会得一闻人,必培养数十年,毁之至易,成之至难。愿社会珍重之,尤愿其人慎自珍重,勿为袁、康之续使吾人滋痛。吾思至此,吾心甚悲。

  吾人理想中之中华民国,乃欲跻诸欧美文明国家,且欲驾而上之,以去其恶点而取其未及施行之新理想。乃事象所呈,使吾人之失望,出乎情理之外。于是不得不抛弃平昔之理想,以求夫最低限度之希望。此希望维何?曰:“削除此自古与国家绝对不能两立之叛将骄兵耳。”自袁氏执政以来,故纵此骄兵叛将,为害遍于国中。段氏继之,亦未能制止。今且明目张胆,万恶不法之张勋、倪嗣冲,竟横戈跃马,逞志京津自称起义矣。国中贤豪长者,不思讨贼,且以调和之说进。呜呼!中华民国,尚复成何世界。此等凶顽,倘不铲除净尽,则一切理财、治军、兴学、殖产,均无从谈起,一切国会、宪法、新政、法理,皆属戏言。不独共和宪政不能施行,即君主制度亦不能成立。唐末藩镇,无其蛮横。明未厂逆,无其凶肆。即唐宗、汉祖复生,不能保皇冠不为其所溺。此时中国能铲除此等凶顽与否,非仅共和能否存在之问题,乃国家能否存在之问题也。因此等凶顽,必不能生存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国人不能自除之,将必由他人铲除之。由他人铲除之,则国不国矣。欲存国家,必去此凶顽。去此凶顽,然后财赋可理,政令可行,学可兴,国可保。然后始有共和可言,不然不但共和必无幸,国家之危且如累卵。

  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

  1917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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