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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心与自觉心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日)

  范围天下人心者,情与智二者而已。伊古大人,胥循此辙。殉乎情者,孤臣烈士,游侠淫奔,杀身守志,不计利害者之所为也。昵于智者,辨理析疑,权衡名实,若理学哲家是矣。情之用百事之贞,而其蔽也愚;智之用万物之理,而其蔽也靡。古之人情之盛者,莫如屈平,愤世忧国,至于自沈。智之盛者,莫如老聃,了达世谛,骑牛而逝。斯于二者各用其极矣。

  今之中国,人心散乱,感情智识,两无可言。惟其无情,故视公共之安危,不关己身之喜戚,是谓之无爱国心。惟其无智,既不知彼,复不知此,是谓之无自觉心。国人无爱国心者,其国恒亡。国人无自觉心者,其国亦殆。二者俱无,国必不国。呜呼!国人其已陷此境界否耶?

  爱国心为立国之要素,此欧人之常谈,由日本传之中国者也。中国语言,亦有所谓忠君爱国之说。惟中国人之视国家也,与社稷齐观,斯其释爱国也,与忠君同义。盖以此国家,此社稷,乃吾君祖若宗艰难缔造之大业,传之子孙,所谓得天下是也。若夫人民,惟为缔造者供其牺牲,无丝毫自由权利与幸福焉,此欧洲各国宪政未兴以前之政体,而吾华自古讫今,未之或改者也。近世欧美人之视国家也,为国人共谋安宁幸福之团体。人民权利,载在宪章,犬马民众,以奉一人,虽有健者,莫敢出此。欧人之视国家,既与邦人大异,则其所谓爱国心者,与华语名同而实不同。欲以爱国诏国人者,不可不首明此义也。

  国家之义既明,则谓吾华人无爱国心也可,谓吾华人未尝有爱国者亦可,即谓吾华人未尝建设国家亦无不可。何以云然?吾华未尝有共谋福利之团体,若近世欧美人之所谓国家也。土地、人民、主权者,成立国家之形式耳。人民何故必建设国家,其目的在保障权利,共谋幸福,斯为成立国家之精神。吾国伊古以来,号为建设国家者,凡数十次,皆未尝为吾人谋福利,且为戕害吾人福利之蟊贼。吾人数千年以来所积贮之财产,所造作之事物,悉为此数十次建设国家者破坏无馀。凡百施政,皆以谋一姓之兴亡,非计及国民之忧乐,即有圣君贤相,发政施仁,亦为其福祚攸长之计,决非以国民之幸福与权利为准的也。若而国家实无立国之必要,更无爱国之可言。过昵感情,侈言爱国,而其智识首不足理解国家为何物者,其爱之也愈殷,其愚也益甚。由斯以谭,爱国心虽为立国之要素,而用适其度,智识尚焉。其智维何?自觉心是也。

  爱国心,情之属也。自觉心,智之属也。爱国者何?爱其为保障吾人权利谋益吾人幸福之团体也。自觉者何?觉其国家之目的与情势也。是故不知国家之目的而爱之则罔,不知国家之情势而爱之则殆,罔与殆,其蔽一也。

  不知国家之目的而爱之者,若德、奥、日本之国民是也。德、奥、日本,非所谓立宪国家乎?其国民之爱国心,非天下所共誉者乎?然德人为其君所欺,弃毕相之计,结怨强俄,且欲与英吉利争海上之雄,致有今日之剧战,流血被野,哀音相闻,或并命孤城,或碎身绝域,美其名曰为德意志民族而战也,实为主张帝王神权之凯撒之野心而战耳。德帝之恒言曰,世界威权,天有上帝,地有凯撒。大书特书于士卒之冠曰,为皇帝为祖国而出征,为皇帝其本怀,为祖国只诳语耳。奥之于塞,侵陵已久,今以其君之子故,不惜亡国破军,以图一逞,即幸而胜,亦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耳,于国人有何福利也。若塞耳维亚,若比利时,乃为他人侵犯其自由而战者也。若奥地利,若德意志,乃为侵犯他人之自由而战者也。为他人侵犯其自由而战者,爱国主义也。为侵犯他人之自由而战者,帝国主义也。爱国主义,自卫主义也,以国民之福利为目的者也,若塞、比是矣。帝国主义,侵略主义也。君若相利用国民之虚荣心以增其威权为目的者也,若德、奥是矣。日本维新以来,宪政确立,人民权利,可得而言矣。一举而破中国,再举而挫强俄,国家威权莫或敢侮矣。若犹张皇六师,日不暇给,竭内以饰外,赋重而民疲,吾恐其国日强,其民胥冻馁以死。强国之民,福利安在,是皆误视帝国主义为爱国主义,而供其当局示威耀武之牺牲者也。夫帝国主义,人权自由主义之仇敌也,人道之洪水猛兽也。此物不僵,宪政终毁,行见君主民奴之制复兴,而斯民之憔悴于赋役干戈者,无宁日矣。人民不知国家之目的而爱之,而为野心之君若相所利用,其害有如此者。

  不知国家之情势而爱之者,若朝鲜、土耳其、日本、墨西哥及中国皆是也。朝鲜地小民偷,古为人属,君臣贪残,宇内无比。自并于日本,百政具兴,盗贼敛迹,讼狱不稽,尤为其民莫大之福。然必欲兴复旧主,力抗强邻,诚见其损,未睹其益。土耳其宪政初行,国基未固,不自量度,与意争衡,一战而败,军覆国削。今复左德抗俄,列强治外之权,欲一旦悍然夺之,吾恐其国难之将作矣。俄之败于日也,越国万里,且非倾国之师,日本国力,岂堪久战,介美行成,诚非得已,而其国民愤詈当涂,不自审矣。墨西哥名为共和,实则其民昏乱,无建设国家之力。枭雄争权于朝,地主肆虐于野,民不堪命久矣,使其翻然自觉,附美为联,其人民自由幸福,必远胜于今日。必欲独立,恐其革命相循,而以兵得政以政虐民之风不易革也。吾国自开港以来,情见势绌。甲午庚子之役,皆以不达情势,辱国丧师,元气大损。今者民益贫敝,资械不继,士气不振,开衅强邻,讵有幸理。然当国者袭故相以夷制夷之计,揖盗自损,同一自损,敌之甲得乙失,我何择焉。而书生之见,竟欲发愤兴师,为人作嫁,其亦不可以已乎。凡此诸国所行,岂无一二壮烈之为。吾人所敬,惟不自觉其国之情势,客气乘之,爱国适以误国,谋国者不可不审也。

  假令前说为不谬,吾国将来之时局,可得而论定矣。自爱国心之理论言之,世界未跻于大同,御侮善群,以葆其类,谁得而非之。为国尽瘁,万死不辞,此爱国烈士之行,所以为世重也。然其理简,其情直,非所以应万事万变而不惑。应事变而不惑者,其惟自觉心乎?爱国心,具体之理论也。自觉心,分别之事实也。具体之理论,吾国人或能言之;分别之事实,鲜有慎思明辨者矣。此自觉心所以为吾人亟须之智识,予说之不获已也。

  吾国闭关日久,人民又不预政事,内外情势,遂非所知。虽一世名流,每持谬说,若夫怀抱乐观之见,轻论当世之事,以为泱泱大国,物阜民稠,人谋不乖,外患立止,是何所见之疏也。中国而欲为独立国家,税则法权,必不可因仍今日之制。然斯事匪细,非战备毕修,曷其有济,欲修战备,理财尚焉。论时局而计及财政,诚中国存亡之第一关头也。中国经常岁入,约银三万万元,新旧外债约有银二十万万元,利息平均以五厘计之,每年不下一万万元,应还本金,年约五千万元,本利合计,年约一万五千万元,已占岁入之半,此事宁非大异。国非不可举债,若中国之外债,则与他国异趣。中国之外债,乃以国税铁路为抵偿,列强据此以定瓜分之局者也。此事不能自了,无论君主共和,维新复古,瓜分亡国之扃,终无由脱。自今日始,外不举债,内不摸金,上下相和,岁计倍益。年减外债若干,期以十稔,务使不为财政之累。然后十年教养,廿年治军,四十年之后,敌国外患,庶几可宁。若其不揣事情,期于速效,徒欲朘削贫敝之民,残民耀武,以为富强,不啻垂死病夫,饮酖以求淫乐也。其或激于事变,过涉悲观,怵瓜分之危,怀亡国之痛,以为神州不振,将下等于印度、朝鲜之列,此其人用心良苦,而所见则甚愚也。穷究中国之国势人心,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国为奴,何事可怖;此予之所大惑也。分割阴谋,成之已久,特未实施者,其形式耳。夫徒欲保此形式,盖无益而难能也。

  时政乖违,齐民共喻,以今之政,处今之世,法日废耳,吏日贪耳,兵日乱耳,匪日众耳,财日竭耳,民日偷耳,群日溃耳,政纪至此,夫复何言。或云:此固不治,锄而去之,国难自已。此言甚壮,此计亦不得以为非,惟恐国人志行不甚相远,取而代之者,亦非有救民水火之诚,则以利禄毁人如故也,敌视异己如故也,耀兵残民如故也,漠视法治如故也,紊乱财政如故也,奋私无纪殆更有甚焉。以此为政,国何以堪。又或谓:吾民德薄能鲜,共和不便,仍戴旧君,或其宁一。此亦书生之见也。姑无论国体变更,非国人所同愿。满清末造,政迹昭然,其亲贵旧勋,焉有容纳当涂部曲革命党人之雅量,欲以此广舆论之涂,兴代议之制,不其难乎。盖一国人民之智力,不能建设共和,亦未必宜于君主立宪,以其为代议之制则一也。代议政治,既有所不行,即有神武专制之君,亦不能保国于今世,其民无建设国家之智力故也。民无建国之力,而强欲摹拟共和,或恢复帝制,以为救亡之计,亦犹瞽者无见,与以膏炬,适无益而增扰耳。夫政府不善,取而易之,国无恙也。今吾国之患,非独在政府。国民之智力,由面面观之,能否建设国家于二十世纪,夫非浮夸自大,诚不能无所怀疑。

  然则立国既有所难能,亡国自在所不免,瓜分之局,事实所趋,不肖者固速其成,贤者亦难遏其势。且平情论之,亡国为奴,岂国人之所愿。惟详察政情,在急激者即亡国瓜分,亦以为非可恐可悲之事。国家者,保障人民之权利,谋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务,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若中国之为国,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不独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朝野同科,人民绝望。如此国家,一日不亡,外债一日不止;滥用国家威权,敛钱杀人,杀人敛钱,亦未能一日获已;拥众攘权,民罹锋镝,党同伐异,诛及妇孺,吾民何辜,遭此荼毒!“奚我〔傒予〕后,后来其苏。”海外之师至,吾民必且有垂涕而迎之者矣。若其执爱国之肤见,卫虐民之残体,在彼辈视之,非愚即狂,实则国人如此设心,初不为怪。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岂吾民获罪于天,非留此屠戮人民之国家以为罚而莫可赎耶?或谓:恶国家胜于无国家。予则云:残民之祸,恶国家甚于无国家。失国之民诚苦矣,然其托庇于法治国主权之下,权利虽不与主人等,视彼乱国之孑遗,尚若天上焉,安在无国家之不若恶国家哉!其欲保存恶国家者,实欲以保存恶政府,故作危言,以耸国民力争自由者之听,勿为印度,勿为朝鲜,非彼曲学下流,举以讽戒吾民者乎?夷考其实,其言又何啻梦呓也。夫贪吏展牙于都邑,盗贼接踵于国中,法令从心,冤狱山积,交通梗塞,水旱仍天,此皆吾人切身之痛,而为印度、朝鲜人之所无。犹太人非亡国之民乎?寄迹天涯,号为富有,去吾颠连无告之状,殆不可道里计。不暇远征,且观域内,以吾土地之广,惟租界居民得以安宁自由。是以辛亥京津之变,癸丑南京之役,人民咸以其地不立化夷场为憾。此非京、津、江南人之无爱国心也,国家实不能保民而致其爱,其爱国心遂为其自觉心所排而去尔。呜乎!国家国家,尔行尔法,吾人诚无之不为忧,有之不为喜。吾人非咒尔亡,实不禁以此自觉也。

  署名:独秀
  《甲寅杂志》第一卷第四号
  1914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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