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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一景

  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雾渐散开,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她满脸油亮,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息,像一只受伤的花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汗珠。

  焦花氏 (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看见重甸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声,但是没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她向后退,后背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 (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 (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 (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 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 (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 (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要重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 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的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露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呆望仇 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 虎 (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 (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 虎 (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 那会是谁?

  仇 虎 (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 天,那不会是——

  仇 虎 (睁大眼)你说——

  〔远远有一声枪。

  仇 虎 (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 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 虎 不!不!再听听。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 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 五 (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 虎 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 虎 (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 (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 虎 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 五 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 虎 (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 五 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 虎 (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 五 (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

  仇 虎 (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 五 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 虎 (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 五 (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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