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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仇 虎 你看,(弯下腰)我这不是……(拾起那朵花,递给花氏)其实,你叫我捡,我就捡又算个什么?

  焦花氏 (一手抢过那朵花)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这点脾气,我说哪儿,就要做哪儿,(招手)你过来!

  仇 虎 (走近)干什么?

  焦花氏 跟我插上。(仇虎替她插好花,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地亲着仇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含糊地)嗯──

  〔外面的常五:(长悠悠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

  焦花氏 (还抱着仇虎,闭着眼,慢慢推开他。蓦地回头向中门,放开嗓音,一句一句地,也长悠悠地)别忙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等等,我就念完喽。

  〔外面的常五:(叹一口长气)

  仇 虎 (翻翻眼)念经?你念的是什么经?

  焦花氏 (推他)你别管,你进去,我来对付。这两天我婆婆常找他,瞎婆子不知存了什么心,说不定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来,回头你好好在门口听,你看我怎么套他说话,你听着!

  〔一面说,一面四处寻觅东西,找到绣成一半的孩子的鞋,折好大半的锡箔笸箩,摆好了经卷,放正了椅子,都做好,一手数点东西,一面念)小黑子的鞋,——锡箔,笸箩,——往神钱,——椅子摆正,……(没有弄错,向仇虎)怎么样?

  仇 虎 (赞美地,举起拇指)第一!我当了皇上,你就是军师。

  焦花氏 好,我开门,你进屋子当皇上去。(一溜烟由中门跑出)

  〔半晌。

  仇 虎 (四周望望,满腔积恨,凝视正中右窗上的焦阎王半身像。阴沉沉地牙缝里挤出来)哼, 你看,你看我做什么?仇虎够交情,说回来,准回来,没有忘记你待我一件一件的好处,十年哪!仇虎等得眼睛都哭出血来,就等的是今天!阎王,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我,(捶着自己的胸口)仇虎又回来了。(指像)你别斜着眼看我,我仇虎对得起你,老鬼,我一进你焦家的门,就叫你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哼,阎王,你还觍着脸,好意思对我笑?(狠毒地)你瞧着吧,这是头一下!“狠的还在后头呢。”老鬼,把眼睁得大大地看吧,仇虎不说二句瞎话, 今天我就要报答你的恩典。——(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回头望一下,又抬头对着焦阎王恶笑)现在我先到你儿媳妇屋里当皇上去了。嗯!

  〔仇虎走进右屋。立时由中门现出花氏,后面随着常五伯。常五年约有六十岁上下,一个矮胖子,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虽不如往日了,却也乐天知命,整日有说有笑,嘴里安闲不住。好吹嘘,记性又不好,时常自己都不知扯到那里,心里倒是爽快老实。喜欢喝两盅酒,从前的放荡行为也并不隐瞒乱说出来,他是个过了时的乡下公子哥,老了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调调儿。他的须发,很别致,头已经露了顶,手里提着一只精细的鸟笼,天色晚,用绸罩盖起来。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破旧的缎袍,套上个肥坎肩。兴致高,性情也极随和,他待着自己的鸟儿狗儿如同白己的子女一样。

  〔他喝了点晚酒,兴高采烈,迈进中门。

  焦花氏 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 五 不,我说说话,就走。

  焦花氏 那么,您先放下您的鸟笼,歇歇。

  常 五 (呵呵地)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鸟笼放在桌上)

  焦花氏 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 五 不,不用了,不同了。(忽然想了一下)可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花氏把水递给他。他接下添到鸟笼的水盂里。一面说)你们的门真不好叫,其实一个篱门还用上什么锁,这都是你的婆婆,事儿多,没事找事。我足足叫了好半天……大星媳妇,你在于什么?你刚才说你——(忽然一个喷嚏,几乎把水弄洒,杯子放在桌上,自己笑嘻嘻地)呵,百岁!呵(又一个喷嚏)呵,千岁!(又一个)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儿当了皇上了。

  焦花氏 (变了颜色,镇静一下,也笑嘻嘻地)您当皇上,我做您军师。

  常 五 (倚老卖老)好,好,我封你为御前军师,管我的三宫六院。

  焦花氏 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烧酒,驱驱寒。

  常 五 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晚酒。秋天到了,早晚气候凉。人老了,就有点挡不住这点寒气,不要紧,在屋里呆一会就好。多喝了,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焦花氏 那怕什么?喝两盅,有了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 五 (望着花氏,想喝又有些犹疑,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么,你叫我喝两盅?

  焦花氏 (引逗他)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

  两盅。

  常 五 (很慷慨地)好,那我就喝两盅!

  焦花氏 好!(预备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 五 (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焦花氏 哦,刚才?我念经呢。(放下杯子)

  常 五 念经?

  焦花氏 嗯!(倒酒)

  常 五 (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了一包大花生。(喂一口酒,剥花生)

  焦花氏 (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常 五 (诧异地应了起来,走近花氏)你在念些什么?

  焦花氏 (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又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常五伯?

  常 五 (肃然起敬)我没有来,你一个人,就念这个?

  焦花氏 嗯。

  常 五 这叫什么?

  焦花氏 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 五 (咂咂嘴,摇头,赞叹地)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焦花氏 (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 五 (爽直地笑起来)多多念吧,唉,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下下油锅。

  焦花氏 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 五 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是老实话。(剥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焦花氏 这两天下半晌就出去,到了煞黑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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