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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丁大夫马先生,你这是——马登科(仿佛非常诚恳)丁大夫,我必需先求您同情我,谅解我,我才能说。我才能仔仔细细地——况西堂(对马)瞎,我痛痛快快地替你说吧。(对丁)丁大夫,(愤慨)现在在门外等着的是当初的“伪组织”,要看病的也是当初的“伪组织”,刚才他一个跑出去找的,也是这个“伪组织”,(推开)我事先毫不清楚,方才他一介绍,我才晓得他们两个真是恬不知耻,拚在一处——马登科(立刻抗议)岂有此理,你不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乱说一泡。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况西堂(看出马人穷志短,无可惧处,而且又在丁大夫面前,谅他不敢如何)

  马先生,你无论怎么说,我给你一个不相信!(维护正道)你们两个所谓“狗男狗女”,我也猜不出你们要跑到丁大夫这里闹些什么把戏。(声明立场)我告诉你,我们现在一刀两断,我们并非朋友!绝非朋友!你们在此地惹出麻烦,我不在内。

  (转身)丁大夫,西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荒唐过,实在对不起丁大夫,我先走了。

  (欲走)

  丁大夫(严肃地)站住,况先生,你不能走。(对马)你们这是闹的些什么故事?

  (对况)你方才说的什么——伪组织?这背后是怎么回事?

  况西堂(斜看马一眼)您问他。

  丁大夫马先生——马登科(不好意思)就是院长夫人。

  丁大夫(诧异)现在的院长有夫人?

  马登科不,我说是从前——从前的院长夫人。

  丁大夫(忆起)哦,是不是给我要铁床的那位太太?

  况西堂(赔笑)对,对。就是为铁床跟您无理取闹的那个“伪组织”。

  丁大夫她病了?

  马登科嗯,丁大夫。

  丁大夫也好,让她进来。

  况西堂(惊讶)您见她?

  丁大夫(恺恻)她不是有病了么,马登科(走向中门前,对外)进来吧,你!

  (“伪组织”走进来。她现在更形瘦削,颧骨突出,面色惨黄。穿一件旧花缎旗袍,头发蓬乱,右额上贴头痛膏,脖颈上掐成许多紫痕。声音嘶哑,喉内仿佛塞满了浓痰。她一进门看了丁大夫一眼,冷生生地立在中门前,就一直恶毒地瞪着马登科,一语不发,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念头。

  (半晌。

  丁大夫你有什么病?

  伪组织(一直怒目望马,头也不回,仿佛所有无耻龌龊的勾当都是马一人做的,气咻咻地)我没有病!

  马登科(无赖的样子)喂,你这装的什么蒜?好容易撕破了脸,跟丁大夫说好了。见着大夫,你又不说了。

  仗组织(狠狠指他)鬼!(在人前表明她是受害的牺牲者)都是你这个鬼害的!

  (突向丁,她的文章才领到题上)丁大夫,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好好地放着院长太太不当,跟这个死鬼缠在一起。受苦受穷,到了,还叫他惹上这种病。

  马登科(摇手)得了,得了。(厌恶)过去事,不要谈。别再在人家面前丢人了!

  仗组织(还在顾面子,逞威风)我丢什么人?我问你,我这丢什么人?我问你丢——丁大夫(警告)秦太太!

  况西堂喂,你们还是看病,还是吵架?

  伪组织(到底找着人诉说用意)况先生,我不跟这个(指马)混蛋在这儿说明白,我怎么有脸再见丁大夫?(转对丁)我从前是秦院长的正娶夫人,丁大夫,您是看见的。(四面布置,转身对况)您想,要不是(指)这个死鬼甜言蜜语勾引我,我,我怎么肯放着院长太太不做,找这种混帐王——马登科(也气起来)算了吧,别在人面前自己贴金了,人家不要你了,人家到上海了。

  伪组织(在人前丢了人)你放屁,你放屁,他说了他还要接我的。

  [丁一直坐着莫名其妙地望看他们。况在一旁冷笑。

  马登科他的话算数?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

  伪组织他不好,他回上海也是个官——马登科那是汉奸!你知道不知道?汉奸,逮着要砍头,你这种没智识的下等女人!

  伪组织你骂我下等,你配骂我下等,你骗去了我的钱,你招了我一身病,你当初不过是我手下的奴才——马登科我奴才,你——丁大夫(忍不下去)出去!

  况西堂(也大声)你们出去吵,这是医院!

  丁大夫(严肃地)我看你们两个根本是不预备来看病的。(起身向左门走)

  马登科(对伪)你一个人对丁大夫说去吧。

  [马气冲冲地由中门走出去。

  仗组织(看局势不对,立刻追到丁前,突然抽咽起来)丁大夫,你别走,我的病,您,您是非看不可的。(哀声)要不然,我的命就活不了的。(切实恳求)我知道,只有您肯这么大气。一个钱不要,给我看病。我实在(大哭)

  走投无路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我是个无智无识的人,什么都不懂。

  上了人家的当啦!我们从前没好好说过话,可我心里明白,只有像您这样的人会搭救,搭救我这个落了难的人的。(又哀哀哭泣起来,仿佛要拉着丁大夫苦求)

  况西堂不要拉拉扯扯的。

  丁大夫(怜悯)你不要哭。秦太太,我跟你想办法。

  伪组织丁大夫,我可以治得好么?

  丁大夫我没有看,我怎么会知道。

  伪组织(立刻)丁大夫,我这个病,自从去年七月——丁大夫(摇手)不用说,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诚恳地)我告诉你,你这种病,我们伤兵医院是不治的。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几乎要跪下)你修修好吧,您不能不——丁大夫我是跟你想办法。你明天早上再来,我给你预备一封介绍信,给你转给另外一个医院治。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特别为你说说,托他们免费给你治。不过我看你们俩的鸦片烟倒是要赶快先戒。

  伪组织我不抽——丁大夫(冷冷望着她)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我告诉你们,现在抽鸦片倒真是要砍头的。

  (马又偷偷由中门上。

  况西堂你又来干什么?

  马登科(对伪,他的冤家)唉!走吧!

  伪组织(回头,又大声)都是你,我哪辈子造的孽,放着院长太太——丁大夫喂!嘘!(用手指左)里面有病人,(对小孩的神气)请你不要闹!(仁慈地)

  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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