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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第四幕

  又过了十个月的光景。

  现在那前线医院,奉命把一部分有经验,肯学识并且勇于负责的人员调回××大城,办理一所规模更大的后方伤兵医院。这批人转回后方,所办的事业固然格外庞大繁杂,却推行起来,仿佛顺水行舟,进展迅速。在长期的斗争里,这小小的团体,经过千锤百炼,他们早已获得高度的韧性,“锲而不舍”,个个想做昔日的聪明人们所讥笑的“傻子”,既不怕任何艰难的磨折,也不惧任何细事的烦琐。这时我们已看出抗战中事实的迫切需要,逼使此机关的长官再不能以个人的奸恶亲疏,为进退人员的标准,于是大批不得力的人员,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淘汰,而今日的干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气质的人们。感谢贤明的新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这一部分的公务人员的心里,已逐渐培植出一个勇敢的新的负责观念。大家在自己的职责内感到必需(如梁专员所说的)“自动找事做,尽量求完全”。

  开始造成一种崭新的政治风气的先声。

  然而在一切之上,还是这个个团体,做到了一同遵守那根据事理厘定的行政制度,认真服务的事实。现在无论长官从吏都不能以一时的人事方便,对法定的制度任意违反,忽略,或曲解。所以制度成,风气定,做事的效率也日见激增。大批的治愈伤兵,受了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治疗与陶冶,变成更健全的民族斗士,或者转院,或者归集中管理处,或者迫不及待,自动请求提前入伍。种种表现出前因后果的事实,证明在抗战过程中,中国的行政官吏,早晚必要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迈进一个新的时代。

  是二十九年度的四月某日上午十一时许,在××大城的后方伤兵医院的大楼中,一间接待室内。——这楼原是一所领事馆的旧邸,楼外颇古老,而且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日见衰颓,但楼内的屋宇,富丽宽敞,还留下一些昔日的气派。现在医院的治疗和行政部分就设在这座西式大楼里面。

  接待室是一间明净透畅的大厅,阳光充足,天花板高高的。夏天走进屋来,使人顿觉凉爽。这房间一共有五个白门。直对观众,靠右是两扇可以合拢的高门,上面嵌镶狭长的厚玻璃,向内敞开,紧贴墙壁。这高门之外是铁栏杆围好的阳台。阳台下是一座宽阔的旧花园。地基高,接待室虽然在大楼首层,但从阳台望去,只看见一棵古老垂柳的青葱葱的顶梢。微风吹过,绰约门见杨柳身后,一片明媚的花枝的尖端。现在门前米黄色的慢帷深深下垂,遮荫着直射进来的四月的好阳光。正对观众是一细藤编制的长沙发,里面有两个简单的天蓝布靠垫,沙发前横放一条低低的西式长几,儿上铺有一长条白色花纹布,上面放一棕色的厚瓷烟具。长几之前,左右端,各有一只可以蹲坐的圆形矮凳。正中墙上悬挂一架亮晶晶的巨钟,恬静地发出一种舒闲的“嘀嗒”的声音。中墙靠左是通楼内过道的白门,门为厚实的详松木质,启闭时沉重缓滑,了无声响。左墙略后为一通病房的门,上面钉起一张“医师通告:不准探视”的白纸。左边墙角里有一花架,上面立一盆枝叶铺垂下来的长青草。左门侧,近观众处,有一条几,摆着电话。几前放一张小藤椅,对面右墙边近观众处立两把西式靠背椅子,略向后有一门通办公室。再后一门通手术房。这门与门之间,悬一宽大的简单日历。墙角里置一小圆桌,一个厚重的白瓷沙滤器几乎占满了这小桌的面积,旁边仅容下两只白色的细茶杯。

  阳光好,阳台外,柳树荫里,鸟鸣甜畅。时而一阵风吹过来,软垂的门帷突然涨起,如海风鼓满了的轻帆。

  [开幕时,谢宗奋斜立在启向阳台的门侧,拉起幔帷向外眺望,红润的面容上浮出快意的微笑。他穿一件半旧的黄哗叽公务员服,沙发上放着他的大衣和一顶深蓝毡帽。

  [静了一刻,左门慢开,缓步踱进来夏霁如。她现在依然保有那副天真的笑容,却神态大不像以前那般自然。时常眉梢间不禁显露一种不宁静的思虑,有时甚至是微漠的哀愁,使人感到这个孩子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由一个人生的阶段,踏进了另一个严肃的时期。

  她还穿着旧白衣,挟持着在一块长方薄木板上夹佐的儿张工作报告表,水笔插在袋里。她走向右角那放着沙滤器的小桌旁,预备取水。

  谢宗奋(听见有足步声,回头)哦,小夏。

  夏霁如(走到小桌旁,拿起水杯)咦,是你。

  谢宗奋(关心)怎么样?屋里丁昌好了一点了么?

  夏霁如(摇头)没有,他一夜没有睡。

  谢宗奋(不觉回头望望左门,又对夏)丁大夫呢?

  夏霁如你想,她哪能睡得着觉?(轻叹,转身拉开龙头取水)

  谢宗奋清早罗院长到院办公,还间我小丁大夫负伤回来,怎么样了?

  夏霁如(还在接着漏下来的净水,回头)怎么,院长还没有走?

  谢宗奋(笑着)早走了,十点以前就上船了。下水船快,我想十二天以内,他就可以赶回前线。

  夏霁如(端着茶怀,喝一口水,把帘帷轻轻拉开一半,望着外面的春日景色,摇头,低声喟叹)

  人活着,过得真快。我们调回来工作又差不多一年了。

  谢宗奋(设想到她现在也会感叹,笑着指她)我看你这个小孩真怪!

  夏霁如(望望他,有些怨望,不该再称呼她“小孩”,但仍然微笑着)怪什么?

  谢宗奋(仍然大哥哥似地指着地嗤笑)看不出你这么点小孩也学会感慨了。

  夏霁如(很聪明地翻翻眼睛)为什么不?——人难道不长?(又回头望着窗外的微风吹动的垂柳,一面慢慢喂一口水)

  谢宗奋(看见她眉梢含蓄着不可解的思虑,只好)对,对!长,长!

  [半晌。微风里鸟声欢畅,一片暖和的阳光洒在地上。

  谢宗奋(也眺望外面)今天天气好得很。

  夏霁如(长嘘出一口气)嗯,都四月了。

  [ 忽由窗外飞进一只迅速矫健的蜜蜂,嗡嗡地围绕着夏的头颈,上下疾绕。夏又笑又怕大叫了一声,两手连忙乱掸。

  谢宗奋(回头)怎么?

  夏霁如(狼狈)蜜蜂!

  谢宗奋(急忙)哪儿?

  夏霁如(昂首望着那花虫又矫健地飞出帷外,笑着)又飞出去了。

  说宗奋(才望见那蜜蜂迅疾绕出,飞到青柳身后的花丛中,和一簇采蜜的蜂儿缠飞一起。雨后的花园,空气里浮泛着润湿的泥土气息。强烈的生存快感,深深刺痛着他。他昂头一手轻捶着空阔的胸襟,饱足地吸进一口长气,赞叹)真是好天气!

  夏霁如(缓缓点头,莫名其妙,感到一种微漠的哀愁)嗯——四月天。

  谢宗奋(突然有力地)嗯,四月!——四月又是打胜仗的好日子。

  夏霁如(呆滞地重复)嗯,打——胜——仗——(忽回头望谢)谢先生,还有多久我们这些人可以回老家?

  谢宗奋(有信心)我看不远了,这两天战事连天都是好消息。

  (光行健由右前门——通办公室的——上。他更见精神,活泼健快,也穿一件半旧的黄哔叽制服,臂里挟一公文纸夹,手持军帽,进门就戴上。

  光行健(愉快地对谢)对不起,久等了。走吧,我们。

  夏霁如(笑着)咦,两个穿得这么整齐,干什么去?

  光行健到伤兵集中管理处。

  谢宗奋送治好的伤兵转院,(顽皮地)你当我们出去玩?

  夏霁如今天太阳这么好,我真以为——光行健(忽然想起一段快事)喂,我告诉你们——出了太阳,一段非听不可的消息。

  夏霁如什么?

  光行健(惊人之笔)一个人死了!

  谢宗奋(略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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