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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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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葳你告诉她,跟她看病是国家出的钱,给老百姓看的。 徐护士我就是照着丁大夫这个意思说的,可是这个老大婆挺倔,她说管它是谁花的钱,她非要给她治好了病的这个女医官一只肥母鸡吃不可。 [况西堂由中门上,他穿一身洗久退色,式样古老,厚山东绸的窄紧短制服,上面钉着白扣,裤管很小,脚下一双别别扭扭的黑皮鞋,穿着非常不自在。人更清癯,甚至瘦得有些可怜相。灯光下,走起路来,婆婆姿姿,颇见老态。他托着笔墨纸张,眼镜盒子,慢慢走进。 况西堂陆小姐,对不起,我就在这里办一会儿稿件。(陆点头,况就开始在桌上摆他的文件,一面琐琐碎碎)我房里的菜油灯实在不亮,这半年来眼睛一天比一天不好。(笑得使人可怜)嘿,嘿,我,我就借此地(指着,颇羡慕的样子)的洋油灯——呃,(小眼睛眨一眨,依然幽默地)揩揩油。(坐下) 徐护士那怎么样?陆先生? 陆葳那我不管。 〔陆由中门下。 况西堂(慢慢打开墨盒,戴上眼镜)节过得如何,徐护士?粽子吃了多少? 徐护士粽子倒没吃多少,这一顿炸酱面可把我“撑”(“胀满”的意思)饱了。 况西堂炸酱面? 徐护士四乡老百姓送来四只肥猪,八袋子面,您没吃着? 况西堂哦,哦,哦,吃了,吃了。(喟然)就是我的牙咬不大动。 徐护士(听不进这个人的诉苦,又兴奋地)我们老百姓真好。你帮他一次,他谢你十次。 况西堂嗯,嗯。(办他的稿件) 徐护士(见他不答话,走到中门,迈出一步望去,忽然回头对况)什么,梁专员已经到了。 况西堂嗯。 [徐由中门下。 [朱强林——专员的勤务兵——由中门提着一个小铺盖卷上。朱强林只有二十岁上下,胖圆脸,大脑壳,十分天真可喜。台儿庄大捷之后,他一直随着梁专员东奔西跑,走了不少地方。他不甚明了所谓官场的礼节,梁专员从不肯这样教他。他平时对专员你我相称,在路上一桌吃饭,旅店里一个炕上睡觉。在他眼里,梁是一个最和善可亲的老人,他死心塌地为他做事,毫不觉得他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官吏。 此人看去仿佛很傻,实际他的夭资不低。 不过因为他直率,本色,没有一点老随从兵的习惯,给我们的印象,既有趣味而又新鲜。 现在他一身尘土,脸上也满是灰尘,像从土堆里爬出来一样。 [他头也不回,一直走进。 况西堂(抬起头,认出是“老朋友”)你也回来了? 朱强林(粗粗的声音)回来了。(把那铺盖卷放在行军床上)喂,你告诉他,这是他的铺盖卷。 况西堂(莫名其妙)谁的? 朱强林梁专员。 况西堂嗯。 朱强林(走到中门口,笑着)咦,进来呀,你! 〔中门走进了梁公祥,梁专员的远房哥哥。他有六十三四,瘦个身材,算不得十分健壮。穿一身土布灰长袍,外套一件深紫色的老式马褂,上面还是黄铜扣袢。他脚下是黑布鞋,白布袜,很熨帖地绑着一副窄条腿带。头戴一顶古色古香、精妙绝伦的台湾草帽,从进门到走出,不见他脱下。这个人有些乡气,不过既为专员之兄也就勉强做出一种“皇亲国戚”的气派,然而进了大门以后,看见机关皇皇堂堂,人多事忙,又惶惶然仿佛有些迷惑。他来此已有一星期,专候他的令弟到来,为他谋事。他心里认为一个弟弟,哪怕是远房的,也是同族,同宗,同一个血统。身为大官的弟弟,应该为他以及他的子女找生活,这是古往今来的天经地义。他耳闻多少“一人成佛,鸡大升天”的故事,所以也就理直气壮,毅然决然,投奔到此。此老人懵懵懂懂,了无教养,一脸乡愚的昏聩之气,却又性情倔强,肝火甚旺,一言不合,就能拂袖而走。 〔他提着三四个大小包包,是梁专员的远亲近戚和他自己带来的一些土仪,颟顸走进。 朱强林(十分自然地)你找梁公仰? 梁公祥(想不到这个个人直唤专员的名字,霎眼)我是找梁专员。 朱强林你见过他么? 梁公祥(望望这个个人)从,从前见过。你——你是他的?——朱强林(不明白)我是他的勤务兵。 梁公祥(一面奇怪,这个小勤务这样没有礼貌,一面胆壮起来)那,我是他的哥哥,叔伯哥哥。 朱强林(老头的话并不给他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梁公祥(土头土脑,略有些生气)不给你说过,我叫梁公祥。 朱强林(傻笑)好,我跟你叫他来。(指床前的凳子)你坐。 [朱由中门下。 〔梁公祥四面望望,把带来的土仪放在凳下,随着端然坐下。 况西堂(对像“老年人”的老年人,总不免有些好感)你老先生是专员的令亲? 粱公祥(满面春风)嗯,梁专员是(十分客气)我的贱弟。你先生?——况西堂我在此地做事。 梁公祥(贸然)过五月节还忙衙门的事? 况西堂(苦笑)过什么节哟。(用手一撂桌上的茶杯)你老先生喝茶呀。 梁公祥(立起来又坐下)不用,不用,在店里头喝饱了。 况西堂来了几天了? 梁公祥(说家常话)上十天了,找了好几趟,都说我那弟弟还没回来。 况西堂是,梁专员忙得很。 梁公祥(听不懂,但颇得意)这些衙门都归他管? 况西堂是的。 梁公样(忽然)他手下有不少当差吧? 况西堂(诧异)嗯。 梁公样(十分好奇,而且得意)有那么个——多少? 况西堂(察觉专员之兄颇为情愿,于是也就顺口胡说,依他的口气)总有个百八十来个人吧。 梁公祥(情不自禁)他的官真不算小了。 况西堂(觉出此人实无可谈,于是答应一声)是的。(再不寒暄) 〔朱由中门上。 朱强林你等等,梁先生有事。 梁公祥你跟他说了么? 朱强林没有,找不着空。他一会准会到这屋里来。你总认识他? 梁公祥不,(犹豫)我,我们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外面谢宗奋的声音:(他一向喜欢这个小勤务兵)朱强林,饭好了。 朱强林嗯,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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