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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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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霁如如(“啊”地叫一声,但又故意挺住,仿佛是全不在意的模样。笑着) ——不怕! 〔胡忙由右门跑上。 胡医官你们快来!前线下来的伤兵已经到院。 [她们正要动————黑场,急幕。 (幕落下即启,紧按第二场) 第二场 (幕再启时,已是十五天后“端阳节”。那一天,晚八时左右,仍在那间屋子里。从正中两扇嵌镶玻璃的旧纱窗里望出去,一片黑黝黝,不见星空,寂静中只听见从远处医院的一条小河里,不断地传来单调的蛙鸣。[左边书桌上,放着一盏明亮的带罩的洋油灯,灯下望见夏霁如——那个容易笑又容易哭,十分女性的小看护——坐在桌旁的转椅内,时而扑在桌上画画,时而咬着笔尖,扬头想想,不知道做些什么。在光线较为暗淡的角落里,陆葳——身着右看护衣服,她还是那样胖胖的,一张愉快的脸——立在床前小凳旁,从凳上的灰白瓷桶内,取出一堆一堆消毒过后的旧纱布条非常熟练地缠成一卷一卷的可用的白绷带。 [外面蛙声清亮地传入耳鼓,陆葳欣欣然在工作,一面轻轻低唱着。 [屋内十分恬静。 夏霁如(微笑,一面仿佛回忆,一面写。用铅笔点着写在纸上的日期和次数)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二,(声音又低下去,几乎只能自己听见)……陆葳(缠着旧绷带,耐不住热,拿起手旁一张硬卡纸扇了两下)奇怪,到了晚上,天气还这么热。 夏霁如(望了望她,又数,不知觉还是朗读出来)九十九,一百,一百○一,一百○二——陆葳(缠捆那一堆一堆的旧绷带,看夏霁如神气活现,仿佛做着一个极端严重的事)喂,夏,你在闹些什么? 夏霁如(不理她)一百十一,一百十二,一百十二,一百十四──陆葳(有些好奇,放下手里的绷带,走到夏霁如面前)你究竟数的些什么? 夏霁如(忙得很,铅笔摇一摇,换了手指又点着。念念有词,渐速渐响地,一口气读下来)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一百二十九,一百(微停)三十!(嘘出一口长气,笑容可掬) 完了! 陆葳(一直在旁边看着)什么完了? 夏霁如(高兴,用手一比)整整一百三十个人。这是丁大夫上一个月施行的手术次数,(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陆葳(故意逗弄她,近前望一下她所写的,又摇摇头)不对,不对。差九次,小姐。 是一百三十九次。 夏霁如(天真地气起来)你瞎说,你骗我。 陆葳(笑着指指她)我告诉你,可你先不要哭。 夏霁如(气得又笑起来)谁哭了,讨厌! 陆葳(慢条斯理)五月底我从第九医疗站回来,你正病。 夏霁如(忙说)嗯,我就在五月三十一号病了一天。 陆葳对了,就在那一天,丁大夫又割治了九个伤兵。那一天,(毫无恶意地仿效她方才的语调,神气,也十分骄傲地笑着)“旁边都有我!” 夏霁如(好笑,好气,就追过来)你讨厌!你坏人!(陆在前面跑)我要打你。 陆葳(跑着笑着)你别跑!小心——夏霁如(笑着停住,头一歪,叉着腰,仿佛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我要打你。 陆葳(笑看指她)小心,你刚吃了一大堆甜粽子!好容易今年的端阳节过得这么快活,别到明天你得了盲肠炎,又病了。 夏霁如讨厌!(追上去)你这个讨——厌——!(“鬼”字来说出来——) [右面的门里——[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听见呼唤,但已脱口而出)——“鬼!” 〔丁大夫在内喊:“夏小姐!” 夏霁如(回头)嗯,丁大夫。(伸伸舌头,指着陆,睨笑)我要是挨了骂,我就找你。 [夏由右门下。 〔陆又回到桶前工作,刚刚拿起绷带,徐护士,一个非常乐天,脸上微微有些瘢疤的保定人,由中门走进来。他才二十八岁,有一对眯缝小眼,塌鼻子,一双扇风的耳朵,好说好笑,高起兴来,他会做种种把戏,——譬如他的耳朵会动,舌头能舐到鼻尖等等,——引着朋友们哈哈。……他会讲故事,说笑话,有时可以热闹到脱下衣服,把他在徐州突围时受的创伤,边讲边指,大说特说。院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然而他作起事来,那笑脸就突然冷峻异常,任何人再逗弄他,他白眼一翻,可以把人瞪得冷了半截。他天性甚厚,时常做出许多动人的“傻”事情。现在他穿一件离膝盖还有半尺,颇嫌短窄的白护士衣,中间由上到下有一串扣袢,左边缝上一个红十字,头上戴一顶非常小的白布帽,前面还露出一两绺乱头发。配着他的怪模样,十分尴尬可笑。他拿着一把断了的四英寸换药镊子走进来。 徐护士陆先生,丁大夫呢? 陆葳在化验室。 徐护士(把那断了的换药镊子一举)你看!我真不好意思再请丁大夫签字取新的了。 陆葳(望了一下)怎么,又断了? 徐护士你看二十天,坏了四把换药镊子!(气忿忿地)这镊子简直就像玻璃做的。(递给她) 陆葳(拿着推敲一下,忽然笑起来)哦,是它呀!怪不得了。我从前一个月用坏了十把。 徐护士怎么? 陆葳这还是前年,二十六年下半年买的。 徐护士(愣住)前年? 陆葳(笑着)嗯,那个时候,我跟丁大夫刚到这个医院里来。 徐护士(大为不满)唉,不管它哪年买的,一个铁家伙,会这么不结实,这才怪呢。 陆葳这有什么怪?这本来是从前那个秦院长购置的东西。 徐护士(睁大眼睛,才晓得)哦,那个撤职查办的,那个家伙? 陆葳嗯。你不是在台儿庄打完了胜仗以后才来的么? 徐护士嗯,怎么? 陆葳这个家伙在台儿庄大胜前三个月,就叫梁专员给赶跑了。 徐护士(又不觉拿起那只镊子,敲了几下)你看,这种贪官污吏买的东西!真该枪毙! 陆葳(忽然)你为什么不限他们要好一点,经用的镊子? 徐护士(故意做一种令人发笑的委屈相)他们说:现在在前线,离着后方太远,一时运不到,只好先把从前的旧东西拿来将就将就。 陆葳这是谁说的? 徐护士陈秉忠——陈副主任。 陆葳你没跟温副院长提过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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