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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南京失守前数月,许多机关仓皇搬到后方来。于是一个省立的后方医院,也随着惶乱的人群,奉命迁移到后方一个小城。院长,医官,职员,差役,都扶老携幼,带了他们所能撒运的箱子,柜子,碗儿,罐儿,以及公文档案,医药用品,辗转流徙,逃到数千里外的一个异乡。

  县城小,住屋难觅。在大城市住久了的职员家属乍到内地,生活非常不惯,就跟着医院机关混在一道,同在当地一位大地主的旧宅内居住。后来伤兵又陆续开到,大家只得让出前院作为病房。所以强在后院挤下的少数与院长有亲旧关系的职员家属,男女老少约有二三十人都填在一座小楼里,如同一筒罐头咸鱼。

  搬来几将三整月了。刚到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颇为激昂,组织宣传队,训练班,全院的人都精神抖擞,十分活跃。过了不久,上面的人开始和当地士绅往来密切。先仅仅打牌酗酒,后来便互相勾结,做国难生意。主客相约“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于是在下面的也逐渐懈怠,习于苟且。久之全院的公务人员仿佛成了一座积满尘垢的老钟,起初只是工作迟缓,以后便索性不动。

  县城地处偏僻,死气沉沉,报纸半月才能来一次,好容易盼到了,又多半是令人气短的军事消息。而且交通不便,公事无从推动,因而沮丧、失望的空气,蔓延到全院。好的职员不过是情绪消沉,坏的就胡作非为,瞒上欺下。

  原来抗战以前,院中行政上的一切设施,俱无一定的制度。到了现在,搬到这个穷乡僻壤,“

  天高皇帝远“,院里更缺乏”守法“的精神。从院长起,他用人办事但凭他自己一时的利害喜怒为转移,下属会逢迎,得到他的信任,便可以任意越权,毫无忌惮;不得他的欢心的,就只能在院内混吃等死,甚至如果负起责任,反遭申斥。

  公务员既无人勇于负责,官职的进退,也只好看院长的喜恶。一人的喜怒好恶本是捉摸不定的,(何况窥测长官心理的工作,已大有人抢)多数职员只好委委屈屈,嗓若冬眠的蛰虫,凡事不问不闻,绝不作春天的指望。

  在此地“法”既不能制滥私,励廉洁,偏偏院长嘴里时常谈起法治精神,侈言:“行政不该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而自己实施起来正是“行动自行动,法律自法律”。似乎在势当权的人,只须说说了事,对于“负责”“守法”两点,自己绝对无需以身作则,推己及人的。

  抗战只半年,在这个小小的病院里,历来行政机构的弱点,都一一暴露出来,迫切等待政府毫不姑息地予以严厉的鞭策,纠正和改进。

  这是严冬季节。在这个个城里,缠缠绵绵落着令人厌惫的连阴雨。一连多少天不放晴,屋内也晾挂一件一件湿漉漉的衣裳。墙纸发霉,败漆斑斓的旧木器也潮腻腻的。清晨八点钟,小楼上还继续响着清脆的竹牌声,楼下办公室阒无一人。由正中一排腐朽的雕花木窗望出,溟溟濛濛的天空斜吹一片清冷的烟雨。时而风声峭厉,疏落的枝桠擞擞发抖,檐前一串雨滴坠珠似地急流下来。

  说这是办公室,确实也不十分像。竹制的档案箱,四面乱堆,上放盆儿,罐儿,酱油瓶,洋铁筒,汽车上的零件。还有晚上预备老范——办公室的听差——睡在此处用的铺盖卷,零零碎碎,针儿,帽儿以及各位小少爷偶尔把办公室当做“游击阵地”,遗忘在此处的玩具,都横七竖八地陈列起来。

  书案上的公文、表格、报告堆积如山,有几叠蒙满了尘土。时时隔壁传来空屋弹棉花的声音,单调而迟缓,有如一个衰弱的老人在叹息。

  其实这是一间穿堂屋,掀开左门(以舞台左右为标准)的棉布帘进去,再步出直对的右门,迈上颤巍巍的楼梯,就可以走进院长的寝室,和其他少数职员家属簇居一处的几间木板屋。人们都喜欢走这条避雨的穿堂路,固然小楼的交通并不单靠这条要道来维持。靠左门前钉起一条可以自由拉动的白幔帐,慢前放下由房东借来的半洋书桌和太师椅。那只是为院长办公虚设的地方,实际上的行政,多半在楼上院长的床边私下交待。近左墙靠后是其他职员们的办公桌椅,和对面窗前几张竹制书案同拼凑的木凳仿佛还能对衬。右门前侧,倚着墙横摆茶几靠椅,几上安放旧棉絮套好的茶壶一把,孤零零只有一只碗配搭,其余的散见在角落里和书案上。

  墙上桂了些医院的统计表格和插信的蓝布袋。在院长办公桌之上,还悬了一张空袭中毒紧急治疗法的图解,其失神败色和院长桌上的一具破旧的病体模型,互为辉映。总之,进到屋来令人感触一种衰惫,散漫,拥挤,杂乱以至于荒唐的印象。尤其刺目的是横在眼前两根竹竿上五颜六色的女人的换洗衣裳和丝袜子。

  [ 雨在落。隔壁房东家里一直不停地弹着棉花,远远仿佛有人在咳嗽。

  [ 轻悄悄右门外掀起棉帘,缓缓踱进来,孔秋萍——一个专司抄写的小职员。孔先生生来一副单薄相,身材矮小,翘鼻孔,吊眉毛,苍白瘦削的脸,生着微微的髭须,穿一件恰合身量的绸面棉袍,衣领都有些污损,白衬衣袖翻转来也黑糊糊的。他脚下淡青薄呢鞋,上面丝缎带扎紧了腿,手里提着一双由大城市带来的套鞋。虽然是个逼近三十岁的人,脸皮依然光致致的。藏满污垢的头发,涂了膏蜡,依稀留得昔日一点花花公子的风韵,他的妻室是一位家道中落而善于用钱的旧式小姐,颇鄙薄他潦倒以后的萎缩模样,于是二人相互不满,常起勃谿.孔先生颇好吹嘘,喜臧否人物,话多是非也多,阴雨天常听见他在办公室里高淡阔论,不能自己,时而说溜了嘴,便莫名其妙地吹得天花乱坠,图个嘴头快活,在坐的同僚有时唯唯否否,有时却故意挑引,拿他凑趣。孔先生照例视为得意,不以为件。于是最近马主任——一个以干练自命的院长亲戚——忽然叫他做“屁”。但这个绰号他恨之入骨。平日他就因惧人卑视,时常故作不凡,现在怎能任人当面称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屁”呢?他认为他的上司马主任有意地侮辱他。

  [他放下伞,挂好呢帽,在档案箱上腾开一块净地,把雨鞋放好。他搓搓手,呵出一口乳白的热气。

  他立刻到院长桌上找寻签到簿,但是不见。他四下里翻了一翻,也毫无踪影。

  孔秋萍范兴奎,签到簿子呢?(无人应,他走到右门口)范兴奎。(了无反响。从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牌声,他仰头静听,忽然想起,匆忙踱到左门口,掀起帘子,伸头上望——不觉低低地)喂,范兴奎。(仍无回应,有些烦恶,高声)范兴奎!醒醒!

  [在楼上含糊应声:嗯。(不见动静)

  孔秋萍(大气)范兴奎!

  [ 外面声:(烦厌地)干什么?

  孔秋萍签到簿子呢?

  (外面声:在桌上。

  孔秋萍(忙回来找)哪儿有?

  [ 外面声:(不耐烦)在桌上!

  孔秋萍(转身昂首)桌上?哪儿?

  [无回应——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由远而近的急步声,忿忿地走进来范兴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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