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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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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露 (仰头想)可……可……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想着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热闹。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你叫我到哪里去呢? 方达生 那有一个办法: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 陈白露 (忽然笑起来)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 方达生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求婚,我并没有说我要娶你。我说我带你走,这一次我要替你找个丈夫。 陈白露 你替我找丈夫? 方达生 嗯,我替你找。你们女人只懂得嫁人,可是总不懂得嫁哪一类人。这一次,我带你去找,我要替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跟我走。 陈白露 (笑着)你是说一手拉着我,一手敲着锣,到处去找我的男人么? 方达生 那怕什么?竹均,你应该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定很结实,很傻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 陈白露 哦,你说要我嫁给一个打夯的? 方达生 那不也很好。你看他们哪一点不像个男人?竹均,你应该结婚。你应该立刻离开这儿。 陈白露 (思虑地)离开──是的。不过,结婚?(嘘出一口气) 方达生 竹均,你正年青,为什么不试试呢?活着原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结婚是里面最险的一段。 陈白露 (顿,忽然,把头转过去,缓缓一字一字地)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 方达生 (吃了一惊)什么?你试过? 陈白露 (乏味地)嗯,我试过。但是(叹一口气)一点也不险。——平淡无聊,并且想起来很可笑。 方达生 竹均,……你……你已经结过婚? 陈白露 咦,你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我才可以冒这个险么? 方达生 (低声)这个人是惟? 陈白露 (神秘地)这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 (起了兴趣)像我? 陈白露 嗯,像——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 (失望)哦。 陈白露 因为他是个诗人。(追想)这个人哪,……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他骂过我,而且他还打过我。 方达生 但是(怕说的样子)你爱他? 陈白露 (肯定)嗯,我爱他!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我就离开这儿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候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的”。他永远是那么乐观,他写一本小说也叫《日出》,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 不过——以后呢? 陈白露 以后?——(低头)这有什么提头! 方达生 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 陈白露 (望着前面)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 怎么讲? 陈白露 你不懂?后来,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不过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是他的累赘,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厌!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了,不吵嘴了,他也不骂我,也不打我了。 方达生 那不是很好么? 陈白露 不,不,你不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于是我们先只见面拉长脸,皱眉头,不说话,最后他怎么想法子叫我头痛,我也怎么想法子叫他头痛。他要走一步,我不让他走;我要动一动,他也不许我动。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 方达生 不过你们逃出来了。 陈白露 那是因为那根绳子断了。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孩子死了。 方达生 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 嗯,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 那么,他在哪里? 陈白露 不知道。 方达生 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 陈白露 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低头)他会认为我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悲痛地)哼!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 (忽然)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 嗯,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喂,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 我不大懂。 陈白露 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 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 陈自露 因为我……我……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 方达生 (忽然)我看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 (低头)嗯。 方达生 你很爱他。 陈白露 (望)嗯。——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方达生 没有什么,也许我问清楚了,可以放下心。这样,我可以不必时常惦念着你了。谢谢你,竹均,你真是个爽快人。(立起来)竹均,我要去收拾东西去了。 陈白露 你就要走?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拿出来交给他) 方达生 (拆开看)嗯。(把电报揉成一团) 陈白露 是催你回去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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